三人各自沉默了一会,陈铁贵忍不住哀求了一声,“娘……”
“别叫我娘!有了媳妇忘了娘的畜生!我白白拉扯你到这么大!”陈刘氏倚着木质矮柜抹起了眼泪,“如今你有了媳妇就再也不听娘的,你是家中老大,娘和爹从来没有亏过你,如今你长了本事了,跟着媳妇一起骂娘贪钱儿是不是!”
“娘……我没有……”
“要不是家中困难,娘怎么能收下那钱!啊?”陈刘氏一边抹泪儿一边吸溜鼻子,斜了一眼王氏,“反正钱儿也收下了,事情也说定下了!要怪还得怪你媳妇没有生俩的命,家中困难她偏偏就要生了俩!家里怎么养活的起?她倒指着娘的鼻子骂!哎哟,我活了这大半辈子哟,还要看着儿媳脸色过日子!”陈刘氏越想心中越委屈,干脆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娘,你这是做什么,让旁的听见了该怎么说秀儿?”陈铁贵从背后架起他娘,憋了半晌憋出一句,“卖!卖还不行!”转而对媳妇王氏说,“娃她娘,这次就依了娘,等以后日子好了咱再生几个。”
陈刘氏脸色好了一些,又断断续续说着,“你赵婶子家条件好,偏就喜爱个丫头,看上了咱家宝珠,宝珠去了以后日子怎么也比在咱家舒坦,离得又不远,邻里邻居的又不是再见不到了。”
陈铁贵一边苦口婆心劝慰陈刘氏,一边小心翼翼看着媳妇王氏的脸色,他知道王氏一向最喜爱幺女宝珠,见王氏反应并不激烈,稍稍放了心,想着和王氏好好说道说道总有余地的。
陈刘氏过了会子终于停了哭声,掏出帕子擦了把脸,语气平稳了些,像是赌气般梗着脖子并不看王氏,“娘好赖是一家之主,你要听娘一句,便将宝珠给了赵家,宝珠又是个丫头家,将来你拿什么好嫁妆给她?去赵家总不会过苦日子的。况且赵家隔了不远,平日里总不至于见不上面的。”
停了一会,见王氏没说什么,这才叹口气走了。
陈刘氏前脚走,王氏后脚便炸了毛,将小宝珠紧紧抱在怀里,尖叫道:“陈铁贵!你可听好了,你要真犯糊涂要将咱娃送走,以后的日子也别过了!”
王氏方才听见婆婆陈刘氏将买牛犊的钱拿出来买了粮食,心中算了算,一石包谷面五百文,四贯钱能买八石,而作为主要耕地牲畜的牛,一只牛犊便要三贯钱儿,所以说,她平日里到底还是误解了婆婆;一时又想着,这些钱原本还不是给小儿子攒的?不过是遇上家中困难才拿不得不出来罢了,心里一时觉得婆婆不容易,一时又舍不得自己的两个孩子,想来想去心里也没个主意,毕竟婆婆这次确实掏了血本,又想起家里的日子,心中便稍稍有些松动。
王氏含泪瞅着两个闺女,见宝珠睁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不哭不闹地乖乖在她怀里躺着;宝云嘟着小嘴睡的香甜,心中便是一阵柔软。
王氏心中权衡了半晌,坚定地摇了摇头,“宝珠左右是不能送走的!”
“娘方才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咱也不是将来见不到宝珠了,现在家里困难,且先听娘一回,回头家里缓过劲来了,娘还能亏待咱们?”
“呸!说的好听,指望你娘将来给我什么富贵日子不成?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被你娘迷糊了脑袋非要把宝珠送走!”王氏一边急急忙忙穿着鞋,一边发狠话,“我这就带着宝珠回娘家,我娘心疼我,家里再困难也不会像你娘一样卖我的娃!”
“哎呀呀!你这又是做什么?月子里不能下床!”陈铁贵急的跺脚,一边拦着媳妇一边劝,“娘也那么大年纪了,咱们少和她置些气,若是你不同意将宝珠送走,我再和娘说说,看看宝云行不行。”
王氏乍一听心中猛地松了一口气,可扭头见宝云睡的香甜的小模样,虽然没有妹妹宝珠白嫩,可也是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闺女,鼻子一酸眼泪便忍不住落了下来。
陈铁贵紧紧地搂住媳妇,两口子一个沉默,一个哭声悲恸。
第5章 心结
这一夜,注定有两个人心中无法平静。
背对着陈铁贵,王氏死死闭着眼,隔一阵子肩头便抽动一下,伴随着一声抽噎,王氏拱了拱身子紧了紧被角,仿佛这样就能离丈夫更远一些。
陈铁贵侧身搂着王氏,心中也极不是滋味儿,不停在王氏耳边安慰着,“秀儿,下半年我去县里做工,赶明年日子好些了咱再生个女娃子,到时娘还能说啥?”
王氏一肘子撞向陈铁贵,闷声不语。
陈铁贵又朝妻子跟前儿凑了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宝云过去了,你若是不放心,便隔三差五过去看。”
王氏猛地掀开薄被,一骨碌坐起身,“我呸!赚多少也买不回我闺女,你娘心狠,你也跟着心狠,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嫁到你们陈家来!”
陈铁贵一言不发地搂着妻子,任由妻子连锤带打地在自己身上发泄着怒火。
第二日,两口子早早便起了身,王氏将宝云收拾的利利索索,抱在怀中舍不得撒手,早饭过了小半会,赵刘氏便领着大儿媳张氏提着大包小包进了门,王氏听见一干人在院中和婆婆陈刘氏寒暄,便将脖上一根红绳拽下来,小心翼翼地绕成几圈绑在宝云的小手腕上,眼泪便止不住往下落。
陈铁贵见状抱起宝云要往屋外去,王氏突然跳下床拦住丈夫,“娃他爹,宝云还那么小,你去说说,让我再喂些日子,好歹满月了在走,啊?”
“人都来了,说好的日子咋能反悔?这不是让咱娘难做?”
王氏还想阻拦,陈铁贵抱着媳妇上了床,一双手按着王氏肩头,语气也有些发酸,“赶明儿你月子过了,咱天天去看宝云。”
王氏瘫坐在炕上,看着丈夫抱孩子一步步走出房门,一头哭倒在炕上。
赵刘氏从陈铁贵手中接过宝云,与儿媳妇两人正说的欢喜,冷不妨从西边传来一阵杀猪似地疯喊,赵刘氏脸色僵了僵,“她婶子?这是个啥意思?咱不是前几天说好的么,咋?你儿媳不乐意?”
陈刘氏陪笑道,“说好的事儿哪能改?咋说也是身上掉下的肉,说走就走有些不舍罢了,过些天便好啦,不必理会她,咱们屋里坐着去!”给陈铁贵使了个眼色,忙招呼着赵家婆媳二人进了堂屋。
赵刘氏的儿媳张翠平也是个有眼色的,见陈刘氏连个招待的点心都没准备,便说,“婶子,你就别忙活了,我和娘坐一阵子就走。”
赵刘氏一屁股坐在炕上,掏出汗巾抹了把脑门子,一喘一喘地说,“就是,他婶子,快别忙了,我和翠平就走。”
陈刘氏挨着赵刘氏坐在炕头,瞧见赵刘氏哄了哄宝云便将宝云交给儿媳张氏,瞧那面色似乎还不太欢喜,张氏面上倒开心的很,抱着宝云倒像是抱着自家孩子般亲切,便连连摆手:“我那儿媳就是个倔脑子,非要宝珠留下来,怎么说也不行,我琢磨着宝云宝珠都是一个娘胎里的,将来大些了总不能差太远了。”
“我原也是看上你家幺孙女了,那模样在咱农村可不多见,将来不定长成个十里八乡的大美人儿呢。想想你这话说的也是,双胞胎总也不能差太多。”话题一转,“你家大儿媳平日里我看着也怪老实,没成想倒是个牛脾气,方才她那嚎叫,可把我们娘俩吓坏了。”
“嗨,别提了!”陈刘氏一拍裤腿,“我家秀儿,下地、煮饭、针线活样样不差,平日招待邻里亲朋礼数也周全,可就在这事上,跟我和娃他爹都犯起了牛脾气。”陈刘氏当着外人面还是极其维护自家儿媳的,村儿里总有那么一些好生是非的多事婆子,赵刘氏便算得上是其中一个,对于她来说,自家人再不好,那也是关起门来自己解决的家事,自然不愿多与赵家婆媳多攀扯。
赵刘氏瞧见陈刘氏不愿多说,也不再提王氏,只问了孩子的详细生辰,又寒暄了些有的没的,西屋时有时无的哭号声也让她如坐针毡,正午不到便领着儿媳告了辞。
王氏因着悲伤过度,在炕上连着躺了两三天,这几日正是苞谷下种的时候,家里人全部下了地,陈刘氏每天伺候着王氏两顿吃喝,心中多少对大儿媳有那么一丝愧疚,这些天便也没再与王氏磕磕绊绊,反而常常坐在王氏炕头上好言相劝,毕竟是一家人,往后的日子总是要一起过的,若媳妇心中存下了心结,以后哪还有安生日子?
陈刘氏刻意的讨好王氏看在眼里,心中时时冷笑,面上对送走宝云的事倒只字不提,日子相安无事地一天天过着,王氏心中时时想着宝云走时的小模样,好在有宝珠整日里陪在她身边,宝珠乖巧懂事,醒来的时候也十分安静,不哭不吵,实在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直到快满月,王氏却没有去赵家探望宝云。
陈刘氏倒提了几回,王氏一应拒绝了,只说是怕见了伤心,陈刘氏也就不再挂心。
转眼到了宝珠满月跟前,一家子人也没什么心情大办,王氏因着大女儿被送走一事心中记恨婆婆,月子还没过,便跟着全家一起下地干活,平日里接人待物倒还与往日相同,晚上关起门来便阴沉着脸,陈铁贵拿媳妇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劝说两句又怕媳妇发作起来引得他娘闹心,又担忧王氏时日久了会闷出心病来,因此女儿宝珠过满月也没有多余的心思,陈刘氏一向扣扣缩缩,自然巴不得满月礼越俭省越好。
七月初十,宝珠一睁眼便听见院中吵吵嚷嚷的,哥哥润生老早便在房里候着,见宝珠醒来了,惦着脚尖趴在炕沿,伸出食指点了点宝珠小脸蛋,“妹妹,娘出去待客了,你要乖乖的不哭哦。”
距离送女风波已经过去了好些日子,宝珠的心情跟着好转了些,看见二哥润生小小的个头却拼命装大人的模样,便忍不住想逗逗他。
从嗓子里憋足一股劲,中气十足地哇哇哭了起来。
第6章 满月
“哎哟哟,我的小乖乖,咋哭上啦?”王氏院中听见宝珠的哭声,只当宝珠醒来看不见她,三步并作两步赶回房,从木柜中取出一件崭新的大红棉布小衫给宝珠利索地套上,又摆了帕子给宝珠擦了脸。
“娘,妹妹的眼睛真圆,真漂亮!”润生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宝珠瞧。
王氏“扑哧”笑出声来,“你带着妹妹在屋里玩,娘去伙房帮你姑姑和奶奶做饭去!”
她娘刚一走,润生便从方桌下头搬了个小凳子放在炕前,一屁股坐上去,两个小孩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宝珠先移开目光,干脆转过身去,面朝窗户,用屁股对着哥哥润生。
润生也不恼,这会子又盯着小妹妹白白的两团小屁股看,瞧着小妹妹的一切都是新奇的。
为了给宝珠办满月席,陈刘氏破天荒割了几斤肉,今儿个王氏家里来人,因着送走宝云的事,陈刘氏也存着讨好王家的心思,杂七杂八凑了两桌,除了每桌两盘肉菜,其余皆是素菜。
宝珠还是比较能理解陈刘氏的做法,一来农村重男轻女,女性的地位始终比不得男性,宝云不过是个姑娘家,在陈刘氏眼中,再多的孙女将来不过是别家的人。再来,陈家的情况她平日里从她爹娘的谈话中也摸清了大半,陈刘氏一来抠门,二来陈家确实穷,在陈刘氏两口子看来,送个孙女并不是大不了的事情。
当然,这种发自内心的理解并不代表她认同陈刘氏的做法,前些日子她娘王氏的苦闷伤心她还是看在眼里的,十月怀胎生出的孩子说送就送,对王氏来说也太过残忍了些。
可惜她现在不过是个奶娃娃,宝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