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拟定敕书,广平王李俶和建宁王李倓也闻讯赶来。广平王对元帅一职慨然接受,但坚决不肯受立太子。建宁王失却元帅头衔,仍然意气风发,请求广平王将来率军出征时仍让他做前锋。广平王道:“咱俩若都去上阵杀敌,父皇身边就只剩年幼的弟弟妹妹了。弟弟还是留在父皇身边,既尽孝道,又能护卫父皇安全,不然为兄怎能放心出征。”
建宁王道:“臣原本是应该在父皇身边尽孝的,然而如今非比寻常,只能尽忠而无法全孝了。父皇当初就因不忍远离太上皇而未出征,以致错失了良机。在父皇身边侍候晨昏只是小孝,早日平乱、收复两京,迎上皇、父皇回宫方为大孝也。”
广平王一时不知如何反驳他。皇帝道:“当初我请缨出征,只因上皇欲御驾亲征,我正当盛年,当然不能让老父濒危涉险。今日却是大不相同,建宁你年纪还小,又缺乏临阵经验,抢着要去兵凶战危之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难道非要逼得我也御驾亲征吗?”
建宁王忙跪下道:“臣绝非此意。”广平王也拜道:“父皇身系社稷,千万以保重圣躬为要。”
皇帝对建宁王说:“将来你哥哥出征,率领的是千军万马,若有差池,千万将士将白白牺牲,可不像你路上护卫我一样,不小心丢的只是咱们一家几个人的性命。你还是跟在我身边,待历练足了再入行伍不迟。”
建宁王低头道:“臣谨遵圣谕。”似乎还有些不甘愿。
皇帝沉思片刻道:“你的确有将兵之才,将来必堪大用。不过先生认为现下还是让你哥哥领兵出征更为妥当。”
建宁王释然道:“原来是先生的意思。臣得以发挥所长为陛下效力,都是承蒙先生赏识荐举,既然先生认为我还不足以领兵,那必然是我还不够格。”对皇帝一拜,退回广平王身后。
韦见素房琯都略感讶异。皇帝和广平王两人都没法把建宁王劝住,一说是李泌的意思,连理由都没提,建宁王立刻顺服,看来李泌的威望非同一般。不由更对李泌刮目相看。
菡玉一直闷声不说话,出了宫李泌方对她道:“玉儿,你远道而来,一定累了,身子也不大好,不妨先休息一段时间。”
菡玉道:“大哥,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刚才……是我不对,不该对陛下语出不逊,以后不会再犯了。”
李泌道:“你能帮我的忙当然最好了,不过——为何你非求太常少卿一职?”
菡玉笑道:“掌书记位份太低了,哪有太常少卿风光嘛,呵呵。”干笑了两声,见李泌一直眉头微蹙盯着自己,才敛起笑容:“我最早当的就是太常少卿,‘少卿’两个字,别人叫起来会顺口一些吧。”
她抬头看向远处。阴霾了几日,今天终于放晴了,天气却倏地冷了下去,吸进鼻腔的空气有了冬日干冷的味道。那天也是这样晴好,秋末冬初时节,天高云淡,她还记得他特意换了一双及膝的马靴,却不打马,只是慢慢地踱着,慢得好几次她都忍不住催他。他费了好大功夫把马鞭一圈一圈编成连环套,像一条蜈蚣,却只一抽便全部散开。
他还说:“叫了这么多年,还是‘少卿’这两个字叫起来最顺口。”
她以为自己没有留意,现在却能清晰地记起那条马鞭上坠着一截红色的流苏,每当他把连环套抽开时,那流苏都会天女散花似的蓬开,搅成一团。
原来他的事情,她也样样都记得。
如果能再和他并辔骑马,她一定不会再催了。
“玉儿,”李泌唤她,“你最早当的不是太常少卿吧?”
菡玉收回视线,笑了笑没有答,转而问道:“大哥,建宁王一路护卫陛下,是你荐举的?”
李泌答道:“出京伊始建宁王便自选骁勇护卫陛下之前,我只是后来为他求了个正式的武职而已。他现在是千牛卫的中郎将了。”
她便没有再问。
〇四·月晦
李泌自任元帅府行军长史之后,比以往更加繁忙。元帅府设在禁中,临近东门,方便与外往来。李泌与广平王日夜轮守,任何时刻总有一人在元帅府中——大多数时候,这个人都是李泌。此时军务繁忙,奏报昼夜不断,全都先送元帅府,由李泌先行批阅,如遇紧急战报,则重封送入宫中,其余天亮后再奏。如此每日都只有三个时辰左右休息,还时不时地半夜被加急叫醒。
菡玉虽只是个掌书记,时辰上也和李泌一般作息,况且她总是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一天下来不免肩背酸痛,双手僵硬。正听见外头打过了二更,眼见桌上堆积的奏报只剩最后小半摞,她揉了揉酸涩的眼,估摸着如无意外,再有两三刻钟就能回去睡觉了。
“玉儿,你累了么?”李泌看她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放下手中事务走过来,“明日一早还有誓师会,你早些去休息吧,剩下的让我来便好。”
广平王李俶出任天下兵马元帅已有两月,尚未正式带兵打过仗。上月房琯曾请命克复两京,此人学识渊博,喜好高谈阔论,行军打仗却不在行。房琯请求自行挑选部下,重用者皆文臣,只会纸上谈兵,竟想到效法古人用牛车作战,在咸阳被贼将安守忠大败,损兵三万余,仅有数千人回还。皇帝大怒,还是李泌帮房琯求情才免罪不咎。广平王听后认为他身为元帅却不作为,反而让宰相带着一干书生去打仗,执意要东征收复两京。皇帝已经同意,明日大军开拔,定于卯正时刻放榜誓师。
菡玉笔下一顿:“我只是个掌书记,誓师会……需要我去么?”
李泌想了想道:“你不想去便不去了,这两天也把你忙得够呛,正好趁机睡个懒觉。等我送走广平王,回来再叫你。”
菡玉冲他一笑:“还是大哥体谅我。”
李泌也笑,未及开口,忽听通传道军营有人求见。这么晚了还要求见李泌,以为必是大事,不到片刻就引了进来,却是建宁王李倓,单枪匹马的一个人,也没带什么。李泌问:“建宁王夤夜来访,莫非宫中禁卫有什么大事?”
建宁王忙道:“没有没有,只是一点小事想请教先生,深夜造访,是倓唐突了。”说罢对李泌一拜。
李泌扶起他道:“建宁王不必多礼,请讲。”
建宁王看了一眼菡玉。李泌道:“菡玉是我师弟。建宁王若有不便,请移驾到旁室商议。”
建宁王摆手道:“原来吉少卿是先生的师弟,倓孤陋寡闻,今日才知道。”走到菡玉面前,也对她拜了一拜:“倓承蒙先生多次指点,说起来应该算师生了。要不是先生坚持不肯收徒,我还要称吉少卿一声师叔呢。”
菡玉一直闷头在元帅府内做事,成日就呆在这间屋子里,连广平王都见得不多,建宁王只见过几面。今天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照面,只觉得他就像军中一名普通的年轻小将,意气风发,全无皇子的身架。他外表看起来和她年纪相仿,却要叫她师叔,让她不由一窘,回了一礼,也没有多说。
李泌引建宁王到另一边入座叙话,菡玉便坐下继续做手头的事。她坐得久了还不觉得,这么一站,方觉右边肩膀阵阵酸涩刺痛,忍不住叹了口气,抬手捶了几下。正巧被建宁王看见,又折转回来:“少卿常日静坐不动,于腰颈损坏甚大,需得每过半个时辰便起来活动一下为好。我从军医那里学了一套五禽戏,稍作改动,编了几式简单的拳法,适合文人练习强身之用。回头少卿有空,我给你打一遍看,很好学的。”
菡玉不由对他好感大增,笑道:“多谢大王美意,待我学会这套拳法,一定广为传播,百官都有福了。”
建宁王也笑道:“那少卿可要在先生面前多帮我美言几句,让他早点同意收我为徒哇!”
菡玉道:“有人叫我师叔,我可是巴不得呢,大王只管放心。”
李泌在一旁直咳嗽,建宁王这才走到屋子另一头去和他坐下说话。菡玉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家有如此性情率真之人,被他几句话一逗,心情也好了许多,下笔都觉得轻快了。
他俩说话声音不算低,竖起耳朵还是可以听见个大概,但他们既然不避嫌,她也心怀坦荡地没有偷听,专心做自己的事。只是说到后来李泌似乎不大高兴,声音略微大了些:“此非臣子所言,愿大王暂且把此事放下,勿以为先。”
建宁王起身拜道:“先生请勿动怒,倓知道错了,以后绝不再提。”说罢匆匆告辞离去。
菡玉不禁抬头问:“怎么了?”
李泌道:“你没听见么?——也没什么,建宁王年轻气盛,有时候难免急功近利思虑不周,我泼他点冷水而已。”
菡玉“哦”了一声,也就没有再追问。两人又忙了约两刻钟,总算把所有奏报都处理完了。
菡玉这几天着实累了,回房倒头就睡,想着李泌说的要等他送走广平王回来才开始明天的事务,会叫她的,睡得死沉死沉,一觉醒来竟已日上三竿。她连忙起身,飞快地洗漱穿戴完毕赶到办公处,却不见李泌。她心下疑惑,寻思大军应该早就出发了,便叫来守卫询问:“誓师会还未完么?怎不见长史?”
守卫道:“长史一直在宫中。少卿还不知道么?誓师会根本就没开。”
菡玉讶道:“为何?”
守卫道:“听说好像是元帅受伤了,不能成行。”
菡玉大吃一惊。大军东征之前,元帅居然受伤导致无法出征,这伤显然不小,何况广平王还是嫡皇子,未来的储君。她急忙入宫去寻李泌,一出元帅府就碰到韦见素,也是听了消息要来找李泌问的,听说李泌在宫内,便一同入宫。菡玉问:“左相知道广平王为何会受伤么?”
韦见素直叹气:“我原本还以为是刺客,刚刚才听说是有人在他的盔甲里藏了刀刃。也不知道是谁这么狠毒,竟然在这个时候做此等卑劣的手脚。这哪里是害广平王,分明是害我大唐社稷呀!”
菡玉未及多想,两个人匆匆赶到正殿,房琯和崔涣等人正守候在内。皇帝龙颜大怒,听不进朝臣劝诫,在偏殿避而不见,只有李泌得许入内,不知说得怎么样了。崔涣一番解说,三人这才弄明白事情来龙去脉。
之前韦见素等人从成都来,带来一件太上皇赐给广平王的黄金甲,广平王附从李泌建议,把黄金甲上缴充入府库。但因此甲是上皇所赐,府库暂时还不紧急,并未拆解。这次广平王挂帅出征,皇帝想起这件风光的黄金甲,便让广平王在誓师会上穿上此甲,一来彰显身份,二来也证明广平王奉的是太上皇的旨意。谁知道这件盔甲被人暗地里动了手脚,在里头暗藏了利刃。金甲沉重,那刀从上到下,在广平王背上剌出两尺多长一道血口,广平王当即昏倒在地,到现在御医还在救治。看守武库的一干人等都被收押在监,由御史审问。
菡玉听说收押了武库的守卫,心里就打了个突——武库正是建宁王所辖。她想起昨天晚上依稀听到大哥和建宁王说的,“此非臣子所言”,似乎建宁王有什么不敬的想法,莫非和此事相关?
果然,韦见素听完也皱起眉,拈了拈胡须道:“武库不是一直由建宁王管辖么?他现在……”
崔涣道:“唉,可不就是么!陛下认定是建宁王当不成元帅而对广平王心生怨恨,刚刚一直说要将建宁王立即处死,长史就是为这个在劝陛下呢!”
韦见素惊道:“建宁王怎会谋害亲兄?”
崔涣道:“话是这么说,可武库守卫的供词都道只有建宁王碰过那件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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