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玉,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就这一次,求你……”他满心里只余绝望,胡乱地揪住她的衣襟。
她毫不留情地将他推开:“相爷,有一次就会有一百次,长痛不如短痛,相爷向来果断,连这点决心都下不了么?”
这时轿子忽然停下落地,他手一松,她便逃脱开去,迅速出了轿。
他坐在原处,背靠着厢壁,浑身虚软没有半丝力气,站也站不起来了。轿子里少了一个人,立刻显得空荡起来。自从她有了自己的轿子,就再也没有和他同乘过,今日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了。算上这回,她一共和他同乘过四次,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她总是坐在他的左手边,轿子里两个人坐稍有些挤,难免会有所触碰,他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靠去,希望可以贴她更紧一些。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这顶轿子里,完全只有他一个人了。他看着另半边空着的坐凳,那是她刚刚坐过的地方,还留着她的体温。他把双手覆上去,整个人都覆上去,只希望能留住这余温,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杨昌见菡玉独自一人下轿走了,而相爷迟迟不出来,心中疑惑,掀开轿帘去看,就见他闭了眼躺在坐凳上,抱着那凳上的软垫,好似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贝。
“相爷?”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
杨昭睁开眼,看见是他,又懒懒地闭上:“我想再呆一会儿,别打搅我。”
杨昌道:“这顶轿子里没有暖炉,呆久了可是要受寒的,相爷还是……”
“冷么?”他摸着那已经凉透的软垫,坐起身来,“那就给我拿壶酒来暖暖身,要劲头大一点的。”
菡玉回到自己院里,早早地睡下了。一路上她心情都很平静,躺在床上也没有再想关于杨昭的事,就算彻底了断了。然而觉却睡得不安稳,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睡着了之后又连着做噩梦。那梦就好似自己以前的经历一般真实,却又是乱七八糟地串在一起。许多年前自己曾恋慕过的人,她几乎已经将他淡忘,竟到了她梦里来。而倏忽之间,她看到了他的脸,竟然是杨昭,只一闪,又变成一片模糊的暗影。梦里的一切都好像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他消失了,她依然感到悲伤,那悲伤也是朦胧的,辨不真切。
这梦做做停停,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身处梦境,什么时候又是真实。半梦半醒之间,她好像听到一点动静,睁开眼看到床前不远处站了一个人,正翻着衣柜,似乎是芸香,也或许是小鹃。她便眯着眼问了一句:“在找什么呢?”
那人回道:“郎中的这件白衣上染了一点污迹,我拿去洗一洗。”
她仍没听出到底是芸香还是小鹃,只道:“都这么晚了,明天再说罢。”
那人道:“现在才戌时,还不晚。明儿个是大年初一,不作兴洗衣服的。就脏了一小块,搓一搓就好,不用全洗,一夜肯定就干了。”
她这才听出那是芸香,想跟她说句话,眼皮却沉重得抬不起来。脑子里刚想着,才戌时呀,就又睡过去了。
这回的梦境变了模样,不再是朦朦胧胧的。她梦见自己又回到了当初独自一人的时候,流落在外,风餐露宿,时时刻刻都得提防着。耳边始终萦绕着各种各样的声响,有风声,有哭泣声,还有许多声音混在一起的嘈杂,让她睡不安生。到后来,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夹着打骂和女子的哭喊,就像真在耳旁一般。
“郎中!你快醒醒!快醒醒!”
正被噩梦折磨着,忽然觉得有人推她,喊声带着哭腔。她这才醒了,睁眼就见小鹃站在她床边,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着一边推搡她。
她回过神来,还听到屋外传来打骂哭喊的声响,竟不是梦中的幻觉,忙问:“出了什么事?”
小鹃抹一把眼泪,泣道:“郎中,你快去救救芸香姐吧,她快要被裴娘子打死了!”
菡玉吃惊不小,连忙披衣下床,和小鹃一同出门去。动静是从院墙那边传过来的,而墙的那边就是杨昭书房。菡玉心头一落,不及多想,匆忙赶过去。
书房大门敞开着,门口有几个裴柔身边的侍女,还有几个家丁,探头探脑地往书房里观望。阵阵怒骂哭叫就从书房里传来,还伴随着杖责的闷声。骂不绝口的女声正是裴柔,而芸香本是哭喊,到后来就变成了惨叫,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分外可怖。
“住手!”菡玉拨开门口围观的众人冲进书房,只见芸香披头散发,衣衫零落,趴在青砖地上,两名家丁各持一根手腕粗棍子对其责打,腰下已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周围站了一圈人,都是裴柔带来的。屋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酒气,淡淡的血腥味夹杂其间。
持杖的两名家丁看到她进来,都不由住了手。芸香已经奄奄一息,叫也叫不出来了,伸出手去,正抓到菡玉的脚踝,便握着再不肯放手,嘴里迷迷糊糊地说着:“郎中救我……”
裴柔见到菡玉,愈发妒怒,厉声道:“谁让你们停了?给我继续打!打死这个不要脸的贱婢!”
那两名家丁不知该听谁的,面面相觑。菡玉道:“裴娘子,芸香她向来本分规矩,做事也尽心尽力,这回究竟犯了什么错,竟要受此重责?”
裴柔冷笑一声:“吉郎中倒是好心,还帮这个贱婢说话,气量果然非我等女子可比。她做了什么对得起郎中的事,你倒是自己问问她看?”
菡玉见他们在杨昭的书房里这般闹腾,本就心存疑惑,听她这么一说,不由向地上的芸香看去。芸香本是握住她的脚踝,抬头看着她,这会儿也放了手,俯下头去。
这时忽听得人群之外一个糊里糊涂的声音喊了一声:“菡玉……”
菡玉听到那声音,心下一颤,转身看向声音来处。四周围着的人立刻让开。书房的最里面,坐榻上躺着的烂醉如泥、衣衫不整的人,正是杨昭。坐榻四周扔了一地的空酒壶,还有一些零散的白色布片。他抓住近旁一名素衣丫鬟的衣襟,嘴里含糊地嚷着:“菡玉,玉儿,你别走……”
菡玉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芸香身上染满血污、破烂不堪的白衣,扯得只剩了半件,但还是认得出是她的衣服。芸香穿了她的衣裳,他们……
“先扶相爷回房去!”裴柔也听见了他喊的什么,脸色铁青,怒气冲冲地叫过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把杨昭抬走了,眼不见耳不闻,才稍稍平静些,对菡玉道:“吉郎中,这贱婢趁相爷酒醉,竟妄想勾引他,你说她该不该死?”
菡玉背对房门,听着那模糊的喊声渐渐地远了,她深吸一口气转向裴柔:“裴娘子,芸香纵有千般不是也罪不至死。反正她图谋未果,也已经受了责罚,娘子就饶她一条性命,将她赶出府去罢了,免得年头上闹出人命来,沾染晦气。”
裴柔本就只是拿芸香出气,菡玉为芸香求情,她不好不答应。她想着前后因果,越想越气,又不能拿面前这罪魁祸首怎么样,恨恨地踢了芸香一脚:“要不是相爷需我照料,今日定饶不了你这贱婢!”说罢拂袖而去,追着杨昭走了。
菡玉蹲下身,芸香却别过脸去不肯看她,泣道:“芸香没脸再见郎中了。”
菡玉道:“芸香,我不怪你……”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自己也是心乱如麻,便不再多说,站起身来对那两名家丁道:“二位大哥,芸香她伤重,劳烦二位担待着些。”说着掏出荷包来。
那两个家丁也心知肚明,连忙推辞:“芸香平时与我们也都有交情,只是迫于主子的命令才对她下此重手,心里头都过意不去得很。郎中请放心,我们一定会把她妥当安置好的。”
菡玉谢过,叫来小鹃把荷包递给她:“你拿着这些钱,去请个大夫。”
小鹃点点头。那两名家丁找来一块门板把芸香抬出去,小鹃在一旁扶着。从菡玉身边经过时,芸香突然伸手抓住了菡玉的衣袖,嘴巴动了一动。菡玉忙半蹲下身,耳朵凑到她面前。芸香道:“郎中,这次都怪我,是我自作聪明,妄想攀上高枝,做出对不起你的事。相爷并非有意,他完全是把我当成了……”
菡玉脸色一变,握住她的手道:“好了,你别多说话,好生歇着。”
芸香哽咽道:“郎中也许会觉得是我矫情,但我看相爷如此痛不欲生糟践自己,的确是心有不忍。可惜我无法让他……郎中,你连我都能宽容,不计较我犯的错,袒护救助;相爷对郎中用情至深,郎中却为何要这样伤他,不肯给他活路呢?”她落下泪来,放开菡玉,便被家丁抬走了。
菡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去,许久才挪动步子,独自一人慢慢走回自己小院。出门的时候着急,忘了关门,风吹进房里,把书桌上零散的纸片吹了一地。她关好门窗,只点了一盏灯,就着微弱的灯光把地上那些纸片一一捡起。
不期然地闻到一股绵远的荷香,她握着那张荷花笺,虽看不清上头的字,脑中却不由闪过那些诗句。爱身以何为,惜我华色时。中情既款款,然后克密期。褰衣蹑茂草,谓君不我欺。厕此丑陋质,徙倚无所之。自伤失所欲,泪下如连丝。
芸香说,他用情至深。她也明白,这一生也许都不会再遇到这样对自己的人了。她在乎他么?当然也是在乎的。她想起多年前那场懵懂不明的恋情,他永远地离开了她,那时的悲伤甚至都没有现在浓烈。然而一个“情”字并不就是全部。裴柔对他,难道用情就不深么?在她之前,他对裴柔,难道就没有情?
纵使罗敷不曾有夫,使君,也已有妇。
她拈着那张荷花笺,凑到灯上点着了。轻薄的笺纸极易燃,火光一闪,就将它吞没了,又即刻暗淡下去。火苗舔到了她的手指,将残存在她指间的那一小片页角也烧成灰烬。而她望着空旷昏暗的屋舍,任它烧着又熄灭,并没有知觉。
一〇·玉却
大年初一,琐事不便张罗,菡玉便在自己屋里闷了一整天。杨昭宿醉,直到中午时方才清醒过来,又身子不爽利,头疼恼热。来拜年的客人都被挡在了外头,一概不见,年初一相府里居然冷冷清清的。
菡玉一天没见着杨昭的面,不知他如今是何态度,心里头忐忑不安。弄到这等地步,她是没法再和他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了,但又不能贸贸然地离去,总还要向他知会一声。她收拾行装,又拖了小半天,实在是拖不下去了,初二这天晌午,硬了头皮去向杨昭辞行。
刚出自己小院,就见往东边书房去的路上堆了一堆木石铁材,几名家丁和外头请来的民夫正在忙活,把路都堵住了。家丁见她要过去,几个人一阵搬挪才勉强腾出一条走道来。
菡玉随口问道:“这是要做什么呢?大兴土木。”年头上动土可是不作兴的。
一名家丁回答:“吉郎中,小的是奉裴娘子之命给这月洞门加两个门扇而已,算不得大兴土木。”
菡玉脸色微变,一旁另一名家丁抬起胳膊肘搡了同伴一记,说:“裴娘子只是张罗人手,加门扇是相爷的意思。”
先前那名家丁会意,连声附和:“对对,是相爷的意思,相爷的意思。”
菡玉勉强一笑,转身继续往书房那边走。书房的门关着,她举手敲了敲,也没人应。身后修门的家丁扬声道:“吉郎中是要找相爷么?相爷这两天都没来书房,在裴娘子那边呢。”
以前他总留在书房里,里间有床榻,他经常在这边留宿。每次找他都只来书房,每寻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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