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见素瞠目结舌,连叩首求饶也忘了。
一旁菡玉上前一步为韦见素辩解:“陛下,韦相在朝任职十余年,为人和雅,众皆德之。若不是安禄山反状日显,令他寝食难安心忧焦急,今日何至于御前失仪,言语冒犯陛下?望陛下念在韦相一片苦心,谨察其意,恕其罪责!”她不顾杨昭如芒刺一般的目光逼视着她,跪下叩求皇帝饶恕韦见素,心中直怪自己居然异想天开与虎谋皮。他从小小的金吾兵曹参军,能坐到今日右相之位,这揣度迎合皇帝心意的招数可起了不小的作用。皇帝大发雷霆,他怎么还会帮着韦见素说话捋虎须?
韦见素也道:“若陛下能洞察安禄山狼子野心,就算治了臣的罪,臣也甘愿!”
皇帝道:“吉镇安,你说禄儿谋反,都说了多少遍、多少年了?他现在不还好好地呆在范阳,为朕镇守边陲?”
菡玉一急,脱口而出:“陛下若再不悔悟,一味听之任之,今年之内,安禄山必反!”
皇帝勃然大怒:“你这是教训朕?江湖术士妖言惑众,朕真该把你……”
话未说完,杨昭突然跨到两人前面,跪下叩首不止,连呼:“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皇帝正在气头上,险些就要治菡玉的罪,被他这么一打断,悻悻地收回手,余怒未消,又不好对他发作:“杨卿,你这是做什么?你何罪之有?”
杨昭伏地不起:“韦相与吉少尹所行本都是臣份内之事。是臣怠乎职守,不但未能出良策为陛下攘除内忧外患,还让韦相和吉少尹忧心劳瘁,更令陛下不悦震怒。韦相与吉少尹若因此获罪,是代臣受过,臣难辞其咎;陛下若是有半点损伤,臣更是万死难偿罪责了!”
他把韦吉二人的罪责全揽到自己身上,皇帝又不能真拿他治罪,只道:“宰相也并非万能,卿何必把这些过错全算在自己头上呢。”
杨昭仍称有罪,连连叩首。他把韦吉二人说成代他受过,若真要降罪韦吉,也得一并罚他。皇帝只得道:“罢了罢了,朕不跟他二人计较便是,卿平身罢。”
杨昭叩谢皇恩,这才起来。皇帝冷声对韦见素道:“你也好好学学,什么是宰相的德度。”
杨昭忙道:“陛下可折煞微臣了。有道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韦相不计自身荣辱,敢于直言进谏,而臣却畏缩在后,本已满怀愧疚。如今仰承陛下怜悯,侥幸为韦相求得一个人情,却反而因此得到陛下错爱,真是让臣无地自容。”
皇帝回御座坐下,见韦见素和菡玉还跪着,挥挥袖道:“你们两个也起来罢。韦卿,速速回去将敕书准备妥当,勿再拖延。”
韦见素劝诫不成,还是要亲手为安禄山写下任命敕书,心中百般不愿。杨昭又道:“韦相为此事忧心挂怀彻夜未眠,以致心力交瘁,今日才会有失常态。求陛下体恤,让他回府修养,撰写敕书这等小事就由臣来代劳好了。”
韦见素昨夜一直想着今日如何向陛下陈词,辗转反侧未得好眠,两眼红肿布满血丝,这倒是不假。皇帝看他一眼,便准了。韦见素无奈地暗暗叹口气,心想能避开这件事总比明明不愿还得勉为其难的好。
三人告退出宫,韦见素垂头丧气,斗志全无,连中书省也不想去了,一出宫门便向他俩告辞回家。“今日险些大祸临头,多亏右相出手相救,下官在此谢过。”
菡玉心中有气,讥讽道:“是多亏了右相一直默不做声。”
韦见素摇摇头,上轿离开。杨昭瞪她半晌,终究还是发不起脾气来,叹道:“吉少尹,我真后悔带你一同来。”
她冷冷道:“早知昨日的约定算不得准,不来也罢了。”
他冷笑一声:“我还道这些年你学到了不少,原来还是半点长进也无。当年你就只能想到行刺这种最笨的办法,如今也还是只会直来直去不懂转圜。你以为你是对的,别人就一定会听么?他是陛下,是皇帝,跟皇帝对着干你能不吃亏?你自己不知死活也就算了,还连累左相给你垫背,你还有理了?”
菡玉自知理亏,不但帮不上忙,还差点害了韦见素。她垂下头,讷讷道:“那相爷有何良策?”
“我自有计量。”他冷冷地撇开视线,“这回我可不希望你再搅和进来。”
她低头道:“是下官僭越了。”
他不说话,她便一直这样站着,垂首相对。良久,只听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话到了嘴边,但终究还是一字未说,转身走了。
一九·玉备
韦见素劝说不成,皇帝还是从了安禄山之请,以蕃将三十二人取代原来的汉人将领。过了几日,待这件事平息下去,杨昭才又连同韦见素上奏,道是有良策可瓦解安禄山的势力,便是召他入京为相,将其所辖范阳、平卢、河东分别由节度副使贾循、吕知诲、杨光翙分领,则可分解其势化险为夷。韦见素那番十万精兵集于一人的话也并非毫无作用,皇帝同意了杨昭之策,加安禄山同平章事,擢贾循范阳节度使,吕知诲平卢节度使,杨光翙河东节度使。
但是这四道制书皇帝却留而不发,先派内侍辅璆琳以赏赐珍果为名前往范阳,暗中查探形势变化。辅璆琳回京后,盛赞安禄山忠心不二,满于现状,更感念陛下待他的圣恩。皇帝便对杨、韦二人说,安禄山并无异心,东北奚和契丹还需要他镇抚。征他入朝为相的事,也就作罢了。
菡玉初听说这主意是杨昭出的还觉得有些奇怪。当初皇帝有意加安禄山为相,如不是他为了自己权势一力阻止,早些把安禄山征召入京,也就没有后来这么多事了。如今他居然主动献策征安禄山入朝,是感觉到时势已经脱出他的掌控了么?
如今能镇住安禄山的,也唯有陛下一人了。她归剑入鞘,拿了夜间搜捕所需的令牌走出府衙偏门。
门外已集结了百来名衙役,司录参军韦谔看她佩了剑出来,迎上来问道:“少尹,你也要亲自前往么?捉贼这种事交给我们这些武人就好。”
菡玉道:“这是我上任以来第一次遇到这等大案,还是亲力亲为、小心谨慎为好。京城以往都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自关中大饥以来,已出了好几起大案,轻则洗劫财物,重则伤人性命。这次的贼人功夫高强,来去无踪,闹得人心惶惶。今夜务必要抓住这伙飞贼,还百姓安宁。”
韦谔应了一声,心里却道,这哪是小心谨慎,根本就是小题大做。听报案的富户说,飞贼总是独来独往,或许就只有一个人,也就偷了几件首饰,不过是普通的梁上君子,少尹竟带了百名衙役专去候着抓那小贼,也未免太把这案子当回事了罢?
京城夜里实行宵禁,街道上空无一人,一片漆黑。这一百多人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脚步声也格外响亮,如同擂鼓一般。一行人到了报案的亲仁坊富户宅第,将豪门大院团团围住,等候飞贼落网。
韦谔抓了抓脑袋。一百名衙役这么围着,哪个贼还敢来光顾啊?吉少尹果然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文官,竟然用这种方法抓贼。韦谔一早就劝过她,无奈她态度坚决得很,非得这么办,做下属的也只能从命。
他抬头望了望这家富户的宅院。亭台楼阁绿树掩映,看得出是富裕的人家,只不过被旁边邻居家的一比,就显得有些寒酸了。
“我要是那飞贼,肯定偷旁边这家,多气派!一看就知道这两家根本天差地别呀。”等得太久,一旁衙役闲着无趣,开始小声闲聊起来。
另一人道:“那家?那是陛下赐给东平郡王的宅邸,也敢去偷?当然是小门小户的容易得手啊。要说气派,京城里就数皇宫最气派,你敢去偷不?”
先前那人道:“原来是东平郡王府,怪不得如此富丽堂皇。照这么看来,这飞贼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只敢小偷小摸而已。”
韦谔回过头去,斥道:“别作声,忘了我们是在抓飞贼吗?”
那两人马马虎虎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吉少尹治灾有功,不辞辛劳,平日处事公正无私,为人又和善,衙门里兄弟们都十分敬爱。但是少尹今日之举,大家都不得不承认,是有那么一点……蠢。
韦谔也觉得这么白等实在无稽,悄悄往前走了几步到菡玉身边,小声道:“少尹,咱们这样兴师动众,飞贼还会来么?”
菡玉正抬头看着围墙,忽然一指墙头露出的树梢:“来了!”
韦谔一紧张,按住刀柄,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树冠黑黢黢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少尹?什么来了?是飞贼么?”
菡玉手一挥,指向邻近的东平郡王府院墙内:“跳到那边去了,快追!”
韦谔朝她所指之处看了半天,只看到树梢微动,哪里有人影。他还想仔细看,菡玉已经带着人往东平郡王府大门而去了,他只得也立刻跟上。
众人听她这么一喊,纷纷亮出兵器跟着她跑。一会儿百来人便都聚集到郡王府门口。
菡玉指挥道:“飞贼躲入郡王府内了,把郡王府围住,各个出口严加把守,任何人不准出入,以免危及郡王家属!”
韦谔微感疑惑。飞贼都是飞檐走壁,光把守出口有什么用?他悄声问身边的大汉:“张三哥,你眼力好,刚才看到飞贼往哪里去了么?”
张三支吾道:“哥哥刚才打了个盹,没注意看……少尹不是看见了么?跟着他走,听候吩咐就是了。”
韦谔陪同菡玉上前叫门,过了许久,才有人提着灯笼来应。却是个文士打扮的青年,目光凛然,不卑不亢,扫视一圈,才对菡玉缓缓道:“京兆少尹深夜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菡玉认得此人是安禄山的门客李超,平日里身份是郡王府的管事。她抱拳道:“隔壁富户家中遭窃,下官奉命捉拿飞贼,追捕中飞贼翻墙遁入郡王府,因此冒昧打扰。还望先生配合下官将贼人捉拿归案,也保郡王府上下安全。”
李超道:“草民当然会全力支持少尹捉拿飞贼,只是这大半夜的,突然说要抓贼,把大家都惊动起来,实在有所不便。不知少尹可有搜查的许可令?”
菡玉亮出令牌。李超看过确认,也未多说,便让她进去了。菡玉本以为会遇上太仆卿安庆宗,还得费一番口舌,没想到如此顺利。她安排衙役们分头搜查,自己带了韦谔和少数几人直奔东厢房。
李超一直跟在菡玉身边,见她往东厢房而去,阻拦道:“少尹,飞贼翻墙而入,只怕是藏匿在园中昏暗隐秘之处,东厢房是太仆卿书房,彻夜灯烛通明,必不会藏在此处。”
菡玉见他阻拦,心中愈发笃定,说:“飞贼是从东墙进入,躲入厢房也不无可能。听闻这飞贼武艺高强,若潜入太仆卿书房中,太仆卿岂不危险?还是小心为上,勿放漏网之鱼。”
李超微微一笑:“太仆卿应邀去荣义郡主府上拜访,留宿未归,少尹多虑了。”荣义郡主是皇帝亲自许婚给安庆宗的,二人尚未完婚。
安庆宗不在王府内?菡玉隐约觉得不妙。“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若抓不着飞贼,难以向大尹交代。若是别处寻着了飞贼,下官便不入屋舍打扰,否则还是要一一搜查,以防万一。”
李超道:“少尹如此尽心尽责,实是京城百姓之福。”
不一会儿,园中各处搜查的衙役纷纷来禀报,找不见飞贼踪影。菡玉对李超道:“如此下官不得不冒犯了,希望太仆卿不会怪罪呀。”
李超道:“厢房狭窄,恐怕容不下这么多人。太仆卿在书房内收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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