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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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 第9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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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叹了一口气:“数十万大军交战,胜败岂可归咎于一人,王卿不必过于自责。朝廷此番又痛失一员大将,只盼那安禄山不要斤斤计较于往日隙怨,饶过哥舒翰一命。”

王思礼泣道:“陛下不计副帅失关之过,此时犹记挂他安危,臣等却一再辜负陛下,令江山遭难社稷蒙污!臣实在无颜面对陛下!”说罢拔出佩刀就往自己脸上割去。皇帝连声制止,高力士等手忙脚乱地将他拦下,还是在脸颊上割了一刀,血流满面。王思礼伏地痛哭:“臣非死难谢圣恩,求陛下赐臣一死!”

皇帝连连叹气,一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却怒斥道:“王思礼,亏你还随西平郡王征战多年,久经沙场,郡王曾夸你勇武过人。以前打胜仗时志气满满,现在一吃败仗,就只知哭哭啼啼要死要活,与妇人何异?你若真有心一死以谢圣恩,那也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才算无愧于陛下、无愧于天下百姓!自己跑回来寻死觅活,连我都替你感到羞耻!你今日要是自绝于陛下面前,我陈玄礼绝不给你收尸!”

王思礼被他说得半边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霍然起身,转头便走。皇帝忙问:“王卿,你要做什么?”

王思礼道:“大将军一语惊醒梦中人,思礼这就回去,死也要死在潼关下!”

皇帝道:“卿切莫意气用事。如今哥舒被擒,郭李远在河北,朝中急缺将才。卿若有意为国效力,就不该自轻性命。”停下思量片刻,“王思礼,朕现命你为河西、陇右节度使,接哥舒旧任,即刻赴镇,收合散卒以俟东讨。你可愿意?”

王思礼怔住,半晌方回过神来,抹一把脸上血迹,跪下叩首道:“臣领旨!除非是诛灭逆胡光复中原,否则臣这条命就系在沙场上!”

皇帝便命随行的翰林学士张渐拟制书,加王思礼为河西陇右两镇节度使。正在书写,忽闻旁边有轻微啜泣之声,皇帝回头一看,却是太子,因问:“皇儿为何伤心?”

太子泣道:“臣闻王大夫、陈大将军之言,自觉羞愧,无地自容。逆胡初起之时,臣曾自请率兵出征,陛下垂爱,臣一时心软,选留父亲身侧尽孝。如今情势急下,狂澜难挽,臣悔之晚矣。忠孝二字,忠在前,孝在后,臣只顾了为人子之孝,却忘了为人臣之忠,是轻重颠倒也。”

皇帝叹道:“皇儿一片孝心,朕都明白。朕春秋已高,人老重情,也是希望儿女能常伴近侧。”

杨昭因上前道:“陛下富有海内,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尽忠有天下人,尽孝却非太子等不可。陛下此去远冒险阻,太子岂忍朝夕离左右?”

太子拭泪道:“右相正说出我心声。”

皇帝道:“皇儿别伤心了,等到了蜀地安顿下来,再做打算。”

这时张渐也拟定了制书,呈给皇帝。皇帝又命高力士当众宣读一遍,交给王思礼。王思礼携圣旨、带旧部骑兵北去赴任,圣驾则继续往西。

杨昭上前进言之后就一直在菡玉身旁,这会儿也拉她一同上马。菡玉低声道:“相爷,我该回西京去了。”

他疑道:“这时候你还回京去做什么?”

菡玉道:“我答应了边令诚将军,将潼关事禀报陛下之后,就回去协助他守护西京。”

他凑近来一笑:“见了我,你还舍得走?”

菡玉脸上一红。他笑得开怀,执起她的手来牢牢攥在掌中:“而且,就算你舍得,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菡玉连忙抽手,心虚地看四周有无人注意到。“相爷,这里这么多人……”

“怕什么,”他毫不在意,握得更紧,“刚才那样都叫他们看过了。”

不说还好,一说她就想起自己刚刚竟然在众目睽睽下那般失态地冲上去和他搂在一起,她现在还是以男子面目示人,都不知道旁人该怎么想。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脑袋都快垂到胸前了,只觉得周围好像全是异样的眼光,偷偷觑着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她嗫嚅道:“相爷,这样没法骑马……”

他笑道:“那我们去坐车。”

菡玉转头往女眷乘坐的马车看去,正看到其中一辆掀起了车帘,韩虢二位夫人坐在其中,掀帘的是裴柔,一张俏脸早已气得青绿。她讷讷道:“女眷才坐车。”

杨昭顺着她视线望去,叹了口气:“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那些旁枝末节乱七八糟的事。”倒是放了她的手,上马并辔而行。

三九·玉许

皇帝一行中午从咸阳望贤宫出发,过西渭桥,稍歇片刻后继续西行,准备在下一个驿站落脚过夜。官道三十里一驿,西渭桥西面这个驿站遭了祝融,烧得片瓦不剩,只得再往西去。一直走了六十里,天黑后方抵达金城县。金城县令县丞和衙役都已逃走,无人接应,内侍监袁思艺也趁着天黑偷偷亡匿,皇帝一直到戌时也没有用膳。后来还是禁军士兵自己生起火来,做了一顿晚饭献给皇帝。皇帝先赏赐随从官吏,而后自己才吃。公主皇孙等中午在咸阳就没有吃饱,此时饿得前胸贴后背,哪还管饭食粗陋,争相以手掬饭食之,勉强果腹。

菡玉入献饭食,不一会儿便被分光了。她只早上在灞桥驿匆忙喝了一点薄粥,中午粒米未进,到现在反而不觉得饿了,又见皇孙们争饭之状,更是半点胃口也无。她捧着空瓦罐从馆舍中出来,正碰见杨昭在找她,迎上来道:“玉儿,你去哪里了,叫我好找。”

菡玉问:“相爷找我何事?”

他笑道:“我寻得一个好去处,想邀你同去。”夺了她手中瓦罐随手往地上一放,拉起她便往驿外走去。

菡玉被他拉着,边走边问:“相爷吃过饭了么?”

他露出嫌恶的表情:“我可吃不下。”

她闷闷道:“如今可不比当初了,有锦衣玉食高楼华厦。”

他回过头来,指了指自己身上:“这不是锦衣。”她不明所以,他突然凑过来,飞快地在她脸上啄了一下,“还有‘玉’食。”

她气他不过:“相爷!你、你别闹!周围全是人……”

“哪里有人?就算有,天这么黑,谁看得到?”仍不罢手。

她连忙闪躲:“今晚有月亮……”

他抬头看了看天。十三的月亮已经接近满月,只边上缺了一小块,亮堂堂的似一块玉盘高悬天中。“好罢,那我们就到没人的地方去。”

她大窘,连忙推托:“我、我还有别的事,陛下刚刚好像说要召我过去问话……”

“好了,逗你两句就紧张成这样,你真当我会把你吃了呀?”他失笑道,“我只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你定然喜欢。”

她期期艾艾地问:“那地方在哪里?离这儿远不远?”

“不算远,只有一里地。”见她明显一缩,更觉好笑,“你别怕,那儿虽然没有旁人,我也不会趁机吃了你。喏,咱们就约法三章,今晚上我决不做任何你不愿的事,你也不许说我不爱听的话,行不行?”

她犹豫片刻,伸出手去:“君子一言。”

“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不过答应了你的事,自然会做到。”他朗声而笑,挥掌与她相击,顺势将她手握住,牵着走出驿外,绕到背后。

驿站后面杂草丛生,只中间一条幽微小径,白日大约也少有人走。月光下小径两侧都是漆黑的草丛,中间一道灰白通路,曲曲折折。她紧随他身后,渐渐地离驿馆远了,杂草变成了蓊郁的灌木,人声小了下去,前方的蛙鸣却响亮起来,一阵一阵此起彼伏,十分热闹。她问:“前面有水塘么?”

这么一出声,到底还是惊了鸣蛙,声音忽地小了下去,近处的都停止了聒噪。她屏息止步,静候了片刻,那些青蛙才又亮开嗓子鸣唱起来,你追我赶,仿佛有意一争高下。

他也随她止了步,低声笑道:“几只青蛙你也怕吓着它们?”

她小声道:“以前一直住在荷塘边,常年与莲荷鱼蛙为伴,有如邻居。冬日里花枯蛙伏,只剩我一个人,最是寂寞。立夏之后听到第一声蛙鸣,就好像远游的故友归来一般。”

前方一棵倒垂杨柳,枝叶繁密,垂于小径之上,如一道碧玉珠帘。他拂起柳枝,从中穿越而过,眼前豁然开朗。只见密密层层的荷叶一片叠一片,一枝挨一枝,波浪一般延展开去,竟是看不到尽头。月光下辨不清红粉碧色,花和叶都是灰暗的剪影,亭亭地高出于水面之上。

两人走近,塘边的青蛙受惊,扑通扑通跳下水去。他笑道:“不小心打扰了你的故友。”

她呆呆地望着那片荷塘。有许多年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荷叶了。相府里也有荷塘,人工挖就,几丈方圆,直接就能望到对岸。去年冬月里回衡山,荷叶都败了,满塘都冻成了一块冰,冰面上杵着几茎枯枝。细数起来,还是下山之前那个初夏最后一次见,荷花还没有开,水面上一溜嫩绿荷钱,随波荡漾,仿佛还未从沉睡中醒来。

过了这些年,那四年倚莲而居的混沌日子几乎已忘却,现下面对似曾相识的满塘莲荷,回忆起的也只是零碎片断。忽然间他收紧了五指,那些隐约的迷思便都悄然消散,只有身边这个人和他握着她的手,切实而清晰。

他转过脸来,微微一笑:“如今就算到了冬天,荷花败了,鱼虫潜了,你也不用怕一个人寂寞。”

她低下头,悄悄扣住他掌心:“玉儿从来都不寂寞。”

“好,好……”他喜不自禁,捏一记她的手心,“你先在这里,我去准备一下。”转身往树下去。

菡玉回头去看,他弯腰在树底下不知摆弄些什么。她走近去问:“相爷,你在做什么?”

他往地上用力拍了两掌,站起身来,拍拍手上的灰,自言自语道:“这下应该都弄平了。”

她只看到地上白乎乎的一块,约三尺宽、六尺长,也弯腰下去看,才认出那是他的披风。正站直身子转过来,冷不防被他一推,跌倒在那披风上,人就躺了下去。他也在她身侧坐下,一手搭在她肩上,问:“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平,硌到你了?”

菡玉顿时满面飞红,结结巴巴道:“相爷,这里野地荒僻,幕天席地,我、我不习惯……还是等到了城里……不,等到了成都……”

他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哑然失笑:“我是怕这地上潮湿,才把披风铺了让你坐,你以为我要干什么?”

她这才知道是自己想歪了,脸上更红。他却侧身过来,邪气地一笑:“难得你这么主动,我还没有想到,你倒先提出来。我若不从善如流,岂不是辜负了你的心意?”说着一条胳膊就搭到她胸前。

菡玉慌了手脚:“相爷刚刚不是和我约法三章……”

“我只说不做你不愿之事,”他贴近她耳边,气息吹得她耳朵微微发痒,“但如果我有办法让你愿意呢?”

她一边往后缩一边推他:“相爷再这样,我就也不守约定了。”

“好啊,那就大家都不守。要不这样,咱们一对一交换,你说一句我不爱听的话,我就做一件你不愿的事,怎样?”

她瞪大眼:“这、这……哪有这样交换的?”

他皱起眉:“这句话我就不爱听,好,换一件。”说着手就不规矩地来搂她。

菡玉瞠目结舌:“我哪里说错了?”

“这句话我也不爱听,再换一件。”

她气结:“你、你使诈!”

“这句话我又不爱听。玉儿,你已经欠了我三件了,一二不过三,之前我一直隐忍不发,这回真是忍无可忍,你可不能怪我新帐旧帐一起算。”

她正要辩驳,他突然往上一窜,张口含住了她薄软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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