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地倒了下去,他手里还握着那支碧玉短笛。她开口却喊不出任何声音,伸手去抓他,他的衣袖流水一般从她僵硬的五指间溜过,只抓住那玉笛的尾梢,冷硬如冰。
她跟着他重重地摔下去,扑面而来的尘灰蒙住了她的口鼻。她的脸埋在灰土中,咬紧牙关,屏住呼吸,只紧紧攥住手中那支玉笛。
有滚烫的血溅到她手上,有利刃刺透了她的肩背,有无数的人从她身上踩踏而过。
她只是紧紧地攥住那笛子,紧紧地攥住,指节都已僵住了,只知道自己不能放,绝不能放。
日头偏离了天中,六月仲夏的日光驱散了林间最后一点薄雾。午时正刻,他四十周岁的生辰,就这样来了,又这样去了。
喧嚣声渐渐远去了,带走了他们想要的战果,也带走了她今生全部的牵系眷恋。
她从尘土中抬起脸,十数丈之外,高高的辕门上,他竟还是在笑着,清晰如只在咫尺之远,仿佛这十丈的距离并不存在,生与死的界限并不存在,他依然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这手里的玉笛,真真切切地在她掌中,再也不会离去了,再也不会了。
这情形就像昨天夜里,她也是这样握着他递过来的笛子,一人握住一头,谁也不放。她一抬头,就看到他轻浅的笑容,眼波里分明有情意闪动。
他说,好,给你,一辈子,都给你。
可是一辈子却这样短,这样短。
《镇魂调》中卷 碧玉笛 完
篇外·布谷
菡玉这几日来连续奔波劳碌,身心俱疲,虽是坐着,这一觉也睡得极沉,全不知周遭何时何事。后来略略醒转,大约是夜里凉气侵体,稍有了些知觉,又觉得头颈处酸麻不适,忍不住动了动,想更往他肩窝里靠去,寻个舒服的位置。脑袋这么一动,失了依靠,猛地往下一落,她心里一惊,霎时便醒了。心头犹存余悸,才发现自己是靠着身后的大树,身边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月亮已经下去了,四野黑漆漆的,荷塘中的蛙虫也停止了鼓噪,隐约可闻淙淙的水声,和荷叶相触的簌簌声响。她焦急地唤了一声:“相爷!你在么?”
簌簌的声源处传来他的回音:“玉儿,我在这里呢,这就过来。”
她这才放了心,不由嘲笑自己,未免太多心了,杯弓蛇影。就算有事,也不会是这万籁俱寂的大半夜里。
不一会儿他便回来,手里拿着一束花草似的东西,看不真切,口中说道:“我看你睡得熟,以为走开一会儿不打紧,没想到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到你叫我,就只采了这几个。电子书。想来是你对我依赖极深,饶是在睡梦里,没了我在身边,也能觉察得出来。”纵是看不清他的面容,也能从语气中听出此刻他脸上必是挂着调侃的笑意。
“这树干滚圆,没靠稳当,这才醒的……”她脸上微热,小声辩解,只换来他哈哈大笑。她知道自己嘴上说不过他,忍着脸红,问道:“相爷,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晚上没有吃饭,这会儿还真有些肚饿,我才想起荷塘里还另有一样妙物呢。”他在她身边坐下,将手中之物递给她,原来是几丛莲蓬,个个都还不及拳头大小。
菡玉失笑道:“相爷,莲子八月方熟,如今才六月中旬,哪里能吃?”他身居高位,养尊处优,不辨菽麦也是寻常,莲子想必吃过不少,却未必知道果期几时。
他哼了一声:“你休要笑我,我在花园里种了这些年的莲花,还会不知道莲子几时熟么?等到八九月熟透了,也就老了,需炖煮几个时辰才会软烂。这个时候的莲子才嫩,适宜生吃。”说着,自行剥开一只莲蓬,取出其中的莲子便往口中送去。
“哎!”她阻拦不及,眼看着他嚼开了那带皮的生莲子,五官扭曲成一团,偏还不肯承认自己错了,硬是将那又苦又涩的莲子吞了下去。
她忍俊不禁,心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相府的花园里是有一片荷塘,不过那都是花匠种植料理的,他爱莲是借物寄思,只爱那花开娇妍之态,哪会去管这些事?
片刻之后,见他面色恢复,才问道:“相爷,苦不苦?”
忽而一阵风来,惊了树上栖息的鸟儿,扑落落四散惊飞而去,叽叽喳喳的一阵鸟鸣声。他却不答,抬了头看天上飞鸟,反问道:“玉儿,你可听到有杜鹃啼鸣?”
飞鸟也正应景,他这么一说,立时有一只杜鹃叫了几声:“布谷,布谷,布谷。”
菡玉道:“这时节竟还能听到布谷鸟儿的叫声,我还以为只有春耕时才有。怎么?”
“你听,它在叫什么?”
她想了一想:“农人叫这鸟儿布谷鸟,因它叫声仿佛‘布谷’二字,说它曾是赐神农氏五谷之种的神鸟,又催促今人勤劳耕种;文士谓之‘杜鹃’、‘子规’,传说是古蜀望帝魂灵所化,声声啼血,‘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其实禽鸟并不会说话,生来就只会那么叫而已。人们听它叫声谐音,那都是后来想象的了。”
他叹了一声:“菡玉,你可真会煞风景。”
她微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那相爷觉得它在叫什么?”
“我说呀,”他伸过手来揽住她肩,仰首望着天上盘旋来去的飞鸟,“这望帝生前必是个多情种,情深且笃,相思而死,仍矢志不渝。那女子问他:相思苦不苦?他只回答: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她听他前面言语,已知他意有所指,后来更索性叫出“玉儿”来,哪还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偏生她不懂得这花前月下、情意绵绵该怎生处置,只觉腼腆窘迫,低下头去剥手中的莲蓬。
他见她面露羞红,不言不语,只当她是默许了,胆子一大,伸手便欲将她搂进怀中。刚伸出手去,她却抬起头来,手中举着一颗莲子凑到他唇边,说道:“莲皮涩,莲心苦,莲子甜味本就不浓,须得将这两样都摘去才能尝到。你尝尝这个,还苦不苦?”
他无可奈何地张口吃下,囫囵吞枣,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好滋味。她见他面色不豫,以为是嫌莲子味道不好,又追问了一句:“还苦么?”
他心说早就不该对她的榆木脑袋抱什么指望,转过身来,和她并肩而坐:“菡玉,你曾说过,莲花‘惟心素淡,虽苦犹清’,我就是最爱这莲心的苦味。”
她复又低下头,默不做声地摆弄手中的莲蓬。他叹了一口气,道:“明日一早还要赶路,你再睡一会儿罢。”
“嗯。”她应了一声,倚着他肩膀睡去。半晌,他以为她已经睡着了,却听她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苦尽,就是甘来了。”
“苦尽甘来……好,好。”他想起她刚刚应承他的,等到了成都……等到了成都,一切就都好了,就是苦尽甘来了。他心中欢喜,情动心摇,身子动了一动,终究还是忍住,只将自己外袍展开,覆住她身子,拍了拍她肩膀,柔声道:“快睡罢。”
她偎进他胸怀,闭上双眼。夜深露重,凉意逼人,这样相偎相依,却是身暖心定。夜风微拂,送来荷叶和花的香气,清淡微苦的芬芳。头顶上方,杜鹃的啼鸣宛转迂回,在寂静的夜里分外清晰,声声都是他在低诉:玉儿,不苦,不苦,不苦。
左相韦见素在御医那里草草包扎了伤口,回到驿站庭中时,皇帝仍拄着拐杖面壁而立。一旁地上,贵妃已换上盛装,面上敷了厚厚的粉,遮住青紫的脸色;颈间挂满繁复的珠翠环链,勒痕都被遮掩。她依然是雍容华贵的贵妃,风华绝代,倾国倾城。
皇帝却好似一下老了十岁,有拐杖拄着,背仍急剧地佝偻下去,仿佛不堪重荷。微风拂起他鬓边花白的发丝,此时他完全是一个年过古稀、老态龙钟的老人了。
身旁高力士奏道:“陛下,贵妃已经整装完毕了。”
皇帝恍若未闻,只是面壁侧立,一言不发。
高力士又劝道:“时下天气炎热,尸骸不能久存。陛下就再看贵妃一眼,记着她美丽的模样,让她入土为安罢。”
皇帝这才转过身来,盯着贵妃,昏花的眼中热泪盈眶,却始终没有落下泪来。
高力士命人用草席将贵妃尸身裹了,抬到驿站后缢杀贵妃的梨树下掘土掩埋。
驿外军士已经安定,悄静无声,全然不见方才的混乱。韦见素伸手摸了摸帽下的纱布,若不是头上伤口还在隐隐作痛,真要以为那只是自己恍惚间的一场噩梦。
夏日的热风从驿外吹进来,带进阵阵血腥气味,夹着腐坏的气息。一场暴乱,朝臣死的死,逃的逃,皇帝身边,居然就剩左相韦见素一个人了。若不是他的二儿子京兆司录参军韦谔也在随行军中,及时拦住鞭打他的士兵,只怕此刻他也和其他同僚一样命丧黄泉了。御史大夫兼置顿使魏方进就因为说了一句:“你们竟然敢杀害宰相!”就被众人乱刀杀死。魏方进与他私交颇深,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刀下毙命,无力相助。
他步出驿门,外头三三两两的士兵正在收拾残局,血污满地,腥气弥漫。他的儿子韦谔也在其中。
韦谔看见父亲,迎了上来:“父亲,你的伤怎么样了?可要紧?”
韦见素道:“已经叫御医看过了,不妨事。你这是……”
韦谔迟疑道:“是陈将军他命我……命我清理场地。”
韦见素只是点了点头,看了一眼四周:“你魏叔叔……”
韦谔低声道:“孩儿已经选了一处好认的地方将魏叔叔安葬了,就在驿站后面那块大石头边,虽然不能立碑,以后也好找到。”
韦见素道:“好,好,也只能这样了。”
沉默片刻,韦谔靠近父亲,小声道:“父亲,有件事,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还请父亲指教。”
韦见素问:“何事?只管说来。”
“就是那个……”韦谔指了指驿站大门,“收还是不收?”
韦见素顺着儿子所指方向看去,驿门上戳着一根长矛,长矛顶端,混沌模糊的一团,头发和血污尘土结在一起,面目都辨不清楚。曾经那样张扬跋扈的面容,那样不可一世的人,最终,居然落得这样的下场。
“爹,众怒难犯,我要是擅作主张收了,引起众将士愤怒,这后果我可承担不起;要是不收,就挂在这里,你看这……”
韦见素摆摆手:“事情都过去了,要办的都办了,不要紧。”
韦谔问:“父亲的意思是可以收?”
韦见素想了一想,又改口道:“这个,你还是向陈将军请示一下罢,以防万一。”
韦谔应了一声,正好看见龙武大将军陈玄礼带了几个士兵巡视过来,在驿庭门前碰到内侍高力士和李辅国,三个人在那边说话,连忙过去。
陈玄礼听完韦谔请示,犹豫了片刻,一旁李辅国插嘴道:“杨昭误国殃民,恶贯满盈,罪有应得,就该将他曝尸三日,以平民愤众怒!”
高力士哼了一声,慢吞吞地说道:“现在事情已经止息了,陛下忍痛割恩,正是伤心欲绝,若叫他出门再看见这情状,陛下情何以堪?杨昭已被正法,就当为陛下着想,就此了结了罢。”
高力士说话,分量自然比李辅国重得多,李辅国不敢拂逆他,闭口不言。陈玄礼道:“高将军言之有理,杨昭固然罪大恶极,也已被惩处正法,身后就别再为难了。就将他尸身收齐葬了罢,以示陛下恩德。”
韦谔得了允许,这才放心地将驿门上杨昭的首级取下来,寻着他被众将士乱刀屠割的尸身,合到一块入葬。众人愤怒,刀下无情,斩去首级不说,还将他尸身砍得七零八落,又与其他朝臣、韩国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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