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跟随裴照的大军进入王城,听说伯涯在诛杀休邑王的过程中差点受了伤,于是连忙赶了过来,他急冲冲的走进王府中,侍卫恰巧抬着千雪衣的尸体与他路过,披风之下,一只苍白无力的手忽然垂了下来,泠涯一愣,下意识的回头去看,这时侍卫已经走出老远,被后面的侍卫挡住,只能看到一具不知是舞姬还是侍女的尸体。
这时,伯涯走了过来,见到生死不知的王兄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激动的含泪笑着:“王兄……”
泠涯倏忽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他,焦急问道:“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伯涯的思绪稍怔了片刻,如果不是方才那个女子的话,现在他恐怕已经没命了,想起方才那女子叫他泠涯的模样,他刚想询问王兄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想到现在大事刚过,此时不宜说这些鸡毛蒜皮的私事,便把它抛诸脑后,紧接着说道:“多谢王兄关系,臣弟无碍,不知裴将军那边的情况如何?”
泠涯哦了一声,慢慢道:“大军已经包围了几个大臣的府邸,裴照正在抄家,应该不会出什么岔子。”
他顿了顿,又问道:“休邑王现在何处?”
提起休邑王,伯涯的神情淡淡:“说来好笑,方才两边混战,休邑王慌忙逃跑之时,不小心摔倒磕在了桌沿上,死了。”
泠涯闻言轻哼了一声:“就这么让他死了,倒是便宜了他!”
伯涯不甚在意的笑了笑,他自小读书,书生意气难免,即使是面对折磨自己十年的仇人,也无法做到真正的痛恨,只是温声劝慰道:“如今休邑王已死,也总算是报了我们的大仇,只是不知王兄打算如何处置他及其家眷?”
泠涯斟酌片刻,才道:“将他们贬为庶民,驱逐出京吧,至于休邑王……把尸体交给他的家眷处理便是。”
伯涯暖暖一笑,俯身施礼道:“是。”
泠涯想了想,自己还有几日便要魂飞魄散了,如今大劫刚过,北朝朝廷尚且不稳,还有好些事没有安排好,想到自己把这个烂摊子丢给弟弟,不由心中更加愧疚了几分,于是拍了拍伯涯的肩膀说道:“你先下去忙吧,明日午时来府中找我,我有东西要交给你。”
伯涯眉目中闪过一丝疑惑,还是俯身拱手答:“是。”
王府之外,云皎和云初末跟随那两个侍卫,见他们赶着马车把千雪衣的尸体送到了郊外,由于伯涯皇子事先有交代,要他们好好安葬千雪衣,所以这两个侍卫还很好心的给她买了棺木,之后便将她埋在了那个密林之中。
望着千雪衣的坟冢,云皎有些概叹,前些天她们还住在一起,夜半交谈,现在竟是阴阳两隔,甚至千雪衣到死都没能见到泠涯一面。
不过她现在忧心的还有一件事,泠涯先前一直以为千雪衣离开村庄,寻不到踪影,若是现在知道千雪衣已经死了,而且还是为他死的,不知他心中又会是怎样一番悲痛光景。
她试探的看了看云初末,问道:“云初末,我们要不要对泠涯说实话?”
云初末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反问:“你说呢?”
云皎有些挫败,叹了口气:“我真怕泠涯会承受不住……”
云初末负手站在千雪衣的孤坟前,沉默了半晌,才说道:“他都已经快要魂飞魄散了,你以为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更令人承受不住的?”
云皎不解的看向他:“你的意思是……”
云初末转过身来,不紧不慢的走出密林:“他选择画骨重生,不过是想寻求一个真相罢了,若是我们欺骗了他,岂不是辜负了他的这一番牺牲?”
云皎闻言,思索了片刻,点头嗯了一声,她向前走了几步,又顿住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千雪衣的坟冢,紧接着又听云初末没好气道:“走啦,这么舍不得的话,你留在这里陪她吧!”
云皎立即转身向他走了过去,微微嘟着嘴不乐意道:“我才不要!云初末你有没有发现自己这两天对我真是越来越不好了,明明先前很温柔的!”
云初末顿住脚步,看向了云皎,定定的语气道:“你的意思是我现在不温柔?”
“没有没有……”云皎激灵了一下,赶忙抱住云初末的大腿:“云初末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打我……”
云初末甩了甩衣摆,挑着眉,脸色越发阴寒:“你的意思是……我曾经打过你?”
“没有没有……”云皎简直痛哭流涕,抱着云初末求饶道:“云初末你温柔善良又大方,怎么会打我呢!”
云初末冷冷哼了一声,掰着手指威胁道:“看你这么可怜……我还真是想打你呢!”
跪在地上的云皎顿时露出委屈的表情,泪花在眼里打转,模样甚是可怜巴巴,她抱住云初末的大腿,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小小的抽噎了一下。
烽火照西京(六)
王府之中,灯火湮息,诺大的宫殿里只余下泠涯一人。
他站在负手站在殿中,仰头望着正殿中的那块牌匾失神,身后传来簌簌的脚步声,他没有回身,却首先笑了起来:“你们来了。”
云初末和云皎在门口稍作顿步,然后走入殿中,这种事情云初末向来是不屑多管的,于是云皎上前一步,轻声道:“泠涯,我们找到千雪衣了。”
泠涯的身子一顿,连忙转身的神情中竟带着欣喜和焦急:“在哪?她在哪?”
云皎沉默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道:“或许你不敢相信,几百年前千雪衣之所以离开酒坊,其实是来帝京找你的。”
泠涯眉目中闪过一丝疑惑,既然她来帝京了,为什么他却找不到?
几百年前,当他再次回到村庄的时候,只见到满目疮痍,在他离开之后,一队响马趁夜袭击了村庄,全村上百口人丧生在马贼的刀下,雪灵和千雪衣也不见了,余下的乡亲收拾行李准备搬走,他们告诉他,雪灵已经死了,而千雪衣在马贼没来之前就离开了。
他派人四处搜寻,各个州郡的城门口也贴着告示,可是就是找不到,站在已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酒坊前,望着乡亲们赶着牛车渐行渐远,他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他知道这个村庄没落了,他和千雪衣之间的维系又少了一些。
他派人修缮村庄,按着记忆中的样子恢复了原貌,他以为这样一来,等千雪衣再次回来的时候,心里至少会安慰一些,修缮酒坊的工匠在已被烧成焦木的杏树下,挖了好几十坛清酒,他又亲手埋了下去,还在旁边移栽了几株杏树,他记得千雪衣说过,等到明年初春时,会跟他在杏树下喝酒的。
可是,斯人已远,没有了跟他喝酒的那个人,他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
想到千雪衣已来到帝京,一种不好的预感萦上他的心头,泠涯的神情有些松动,慌张的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云皎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城南三里的密林中,刚建了一座新坟,你去那里就能找到她。”
泠涯瞪大了眼睛,身体踉跄的往后退了几步,又听云皎慢慢说道:“她来到帝京之后,曾经来找过你,那时你还没有回到府中,因此守卫把她赶走了,几天前,她扮作舞姬混入了休邑王府,以为在那里能够找到你……”
泠涯的脸色苍白,表情怔怔的失神,恍惚之中,他想起了当日匆忙赶去休邑王府的情景,那时他以为伯涯受伤,所以丢下裴照策马向休邑王府奔去,在那里他曾看到一具尸体,上面蒙着一件披风,在他路过的时候,从披风里露出来一只胳膊,冰冷瘦弱,垂在晚风之中似乎想再抓住一些什么。
那时他明明回头了,冥冥之中,好像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劲,伯涯没有受伤,他的心还是很空,一股刺骨的冰寒从他的四肢蔓延到心里,扎得一阵一阵的生疼。
侧肩而过的失去,便是永远的阴阳两隔,纵使他多么想挽回,也没有机会了,泠涯缓缓落下泪来,怒吼中带着滔天的愤怒:“你们为什么不拦着她!”
云皎被他吼得一惊,下意识的退了一步:“抱歉,我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不可插手这里所发生的事。”
泠涯失魂落魄的跪倒,绝望的合上了眼睛,身体匍匐在地上,泪水连连的落了下来。
明明一切都可以很好的,是什么将他们推向了如今的结局,哪里都不对,哪里都不好,他不愿接受这样的结局,可是又能如何呢?他喜欢的那个姑娘已经死了,而他……连轮回都不可能有。
像是心口被人狠狠的斩上一刀,他人生里最宝贵的东西不见了,无论他怎么努力的伸出手去,都无法留住她的一颦一笑,再也留不住了……
望着泠涯伤心欲绝的模样,云皎的心里也不好受,她叹了口气,转身向云初末道:“我们走吧。”
再次见到泠涯,他正在城南荒郊的坟冢前,失魂落魄的靠着千雪衣的墓碑,发丝凌乱,连眼神里都写满了死寂,天际开始纷纷扬扬下起雪来,冰凉的雪花落在脸上,他稍微回神,缓缓坐直了身体,伸手去接漫天落下的雪花,端详良久之后,他侧手拎起旁边的酒坛,声音嘶哑:“雪衣,杏花开了,我们喝酒吧。”
清冽的酒花溅落在墓碑前,他又靠在了那尊冰冷的石块上,脸颊贴着墓碑,泪水滴落在雪地之上,晕开一圈淡淡的痕迹。
远处传来马蹄声,伯涯和秦默风带领一群护卫赶到,他们下了马,伯涯首先迈开几步,跪倒在泠涯身边,望着颓败消沉的泠涯,他的脸上满是痛惜:“王兄,下雪了,跟我们回去吧。”
泠涯闭目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嘶哑:“你们走吧,我只想一个人呆会儿……”
伯涯欲言又止,还是忍不住道:“王弟听默风说了千姑娘的事,当日若非王弟冒充王兄,千姑娘也不会招此祸患。”
泠涯缓缓睁开眼睛,唇角泛着苦涩,悲凉的笑了一声:“一切,为命而已,又怪得了谁呢?”
伯涯见他如此消沉,焦急劝慰道:“难道王兄要放着北朝不管?王兄是储君,是我们未来的君王,你还有我们,还有万民,我们都在期盼着王兄再站起来。”
泠涯疲惫的摇了摇头,俨然一个迟暮的老人,画骨重生,他失去的不仅是性命,也不仅是千万次轮回的机会,还有对北朝那颗坚定执着的心,他的心已经很累了,这么多年来的精心算计,步步为营,他都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以及最初想过的生活。
金戈铁马,江山如画,这些从来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起曾和默风在军营里一起赛马,比箭弯弓射雕的日子可真是痛快啊,抛却国仇,舍掉家恨,其实他最想做的,不过是离开这座牢笼去过自由自在的生活,寻一个知心欢喜之人,执手沽酒,安安稳稳过一生。
良久之后,他看向了伯涯,哀伤在眉目中缓缓散开:“伯涯,你让我……再睡一会儿吧。”
伯涯微微蹙眉,望着王兄的脸庞满是疼惜,他依依不舍的站了起来,轻着语气说道:“王兄保重,王弟在城中恭候王兄回来……”
他犹豫回头看了泠涯一眼,翻身上马,秦默风跪在泠涯的身边,缓缓伸手抚上了他的肩,随即站起身来向千雪衣的坟冢施了一礼,也跟着伯涯离开了。
听着马蹄声渐远,泠涯再次闭上眼睛,这一睡,他将不再醒来,魂飞魄散,即使死了,也无法再回到他爱的那个人身边……
他的身上开始泛起点点晶莹的白光,从胸口开始散开,像是轻沙般缓缓飘落在地上,用泥土塑成的身体终于开始瓦解,裂痕从衣服中一直蔓延到英俊的脸庞,蚀骨的疼痛并没有在他脸上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