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了深秋,窗外北风呼啸,借了这地下、屋顶都有的热水管道,甲一号实在是温暖如春,权神医也是人,在这样秋夜,拥被斜靠,身侧肩头不知何时一沉——小娇妻嫌弯着脖子累,不知何时已经把头给靠上来了。所谓‘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虽说他看的不是题卷,红袖似乎也没有那样温柔,这幸福要打了个折扣,但人贵在知足,他唇边不禁就透出笑来,难得体贴,还为清蕙拢了拢衣襟,“别着凉了。”
“不要烦我。”奈何焦清蕙回话口气却不大好,权仲白自讨没趣,禁不住哼了一声,也就自顾自去看医案。
他平日里经手多少病人?这病案都是有专人帮助记录整理的,几天不看就是近一百来张,权仲白得了闲,总要一一地看过,免得着急误诊。事关人命,他一向是看得很专心的——谁知看着看着,床里头渐渐地又有了动静,焦清蕙肩头一抽一抽的,居然像是要哭……
“看个账本,怎么看出这般动静啦?”权仲白有点无奈,他掩了册子,去扳焦清蕙的肩膀,“仔细哭多了,孩子脸上长麻子。”
拿孩子说事,一般总能吓住焦清蕙的,可今天却不同了。焦清蕙不管不顾的,账册一搁,一弯身,人就趴到枕头上去呜呜咽咽了,这哭声和猫爪子一样,在权仲白心底使劲地挠,挠得他也有几分烦躁:他倒宁愿她还和从前一样,几乎找不到一丝弱点呢,现在动不动就双目含泪的,倒哭得他有点心烦意乱。
“怎么啦,怎么啦。”他用了点力,柔和地把焦清蕙翻了过来,“你倒是说话呀。”
焦清蕙泪眼朦胧,她睫毛浓密,泪珠儿挂在上头,要滴不滴的,几乎就像是几颗珍珠,烛光下莹莹发亮、煞是可爱,脸颊憋得通红,连鼻头都红了,一呼气和扯风箱一样响。权仲白同她朝夕相处,也有小半年光景了,几乎从未见过她这样认真哭过,这不像是前几次那样轻描淡写了,似乎真正是伤了心。他似乎该仔细询问一番才对——
可权神医的双眼,胶在小娇妻脸上,居然连话都有点说不出来了……如不是姿势不许可,他几乎要伸手去摁着自己胸膛……只在方才那一刻,他的心房几乎紧缩到疼痛的地步,不用把脉,他也能感觉得出来,这会儿,他的心,跳得可快着呢……
“你这……”一开口,就觉得嗓音有些粗嘎,他忙清了清嗓子,反而故意有点粗鲁,“你这怎么回事呢?说说话呀?”
焦清蕙抽抽噎噎地,还要转过去呢,权仲白同她缠斗了片刻,她才放弃努力,索性就老实不客气,钻到了权仲白胸前。
“我看不懂账本了!”她说,“白天看不懂,还当是心乱、气短,这会儿心静着呢,还看不懂!又喘不上气……我……我变傻了……呜,怎么办,权仲白,我变傻了……我活不了啦……”
权仲白强行压住大笑的冲动,他捏了捏焦清蕙的脉门,倒的确觉得要比早上出门前快些,再一听她的呼吸声,“你怎么,鼻子水肿了?那当然喘不上气啊!你气短了脑子肯定糊涂,怎么看得懂账本?”
“白天雨娘来看我,她身上那个香露味道,我以前闻着没什么,现在一闻反应就大……到现在都没缓过来。”蕙娘被他安抚下来了,可依然是惊魂未定、六神无主,他和权仲白争辩,“可、可我从前也犯过这个,那时候脑子可还好使着呢……”
权仲白先不和她说话,自己跑到净房里接了热水,又令丫头们端上盐来调了盐水,教蕙娘。“以后你鼻塞时可以自己把脏东西洗出来,反应立刻就减轻许多了。”
说着,就教蕙娘用力,果然,不消一刻,蕙娘自净房出来时,权仲白再捏了捏她的鼻翼,已觉得水肿消了不少,他比较满意。“能不用药,还是不给你用药了,怀着孩子呢,不好随意喝药。”
又不让蕙娘再看账册,“前三个月,你的心力下降实为寻常,一人脑两人用,多的是人脑子糊涂的。尤其是这种在心里算账的活计,很可能几个月都不能上手。不过等生完孩子,自然渐渐就恢复了,这账本,让你管账那个丫头看吧。”
蕙娘呼吸舒畅了,眼泪也就跟着收住,不过人还是有些迷糊,憨憨地拥被而坐,由着权仲白摆布,丝毫都不反抗。看着倒像是个迷了路的小女孩,就算找回家了,也还没缓过劲来呢,权仲白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又有点乱跳的迹象,他果断要移开眼神——可某人不配合啊,才一上床,焦清蕙就像是被磁铁吸着的钉子一样,钉到了他胸前。
“真的会好?”趴在他肩膀上,某人还有些将信将疑的。
“怎么和个小女娃一样,”权仲白啼笑皆非,“你听说有谁生完孩子就傻了的?”
焦清蕙似乎被说服了,鸦色头颅上下一点,“你没骗我?”
这都什么话啊……她今年难道才八岁?
权仲白拿出对待幼儿病患的耐心,严肃地保证,“我没骗你。”
焦清蕙满意了,她虽然还有些忧心忡忡,但总算已经不哭了。权仲白俯瞰她的后脑勺,不禁又补了一句,“再说,就算以后不能看账又有什么……傻就傻嘛,我看你还是傻点可爱!”
“我傻了,你照顾我呀?”才一回神,就又牙尖嘴利起来,要不是抓着他衣襟的手又紧了紧,权仲白几乎以为她又要一脸骄傲地把他给推开。焦清蕙嘴上厉害,可人却越往他怀里蜷起来——恐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她居然正在轻轻地颤抖。“世上不怀好意的人那么多,明枪暗箭,你……你护得住吗你。”
她抬起头来,瞅了权仲白一眼,虽有几分强自推挤出来、武装出来的不屑和嘲讽,可那双泛红双眼中隐约蕴含的希冀,还是令权某人的心房又紧缩一记。
到底还是个十□岁的小姑娘,头次怀孕,生生涩涩的,心里也慌、也怕呢,面上再要强,也是指望有个人能给她遮风挡雨的……
“我试试看呗。”他主动伸出手来抱住了清蕙,保守承诺。见清蕙双目圆瞪,似乎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忙又道,“你傻呀,冲粹园这么一个世外桃源,雨娘和季青没几天就得回去了,就咱们两个人和你的那些陪嫁,就这样,还有谁能害得着你?再说了,你吃的用的都有人过滤不说,就连喝的药,你不也一直让我给你尝着吗?都熬得挺好的,药材火候都对,喝不出问题的!你就放心生吧你,别害疑心病啦!”
“这不是还有季妈妈吗……”焦清蕙嘀咕着和他唱反调,一听就知道,纯粹为唱而唱。
“你要觉得你那些下人连她都盯不住,那我明天就打发她回。”权仲白连最后一个话口都堵住了,清蕙双眼转了几转,再转不出什么岔子来。“算啦,别打发了,她一个人,能闹出什么风波……无非就是做长辈们的一双眼而已……”
她叹息着又把头枕下去了,肩线渐渐就放松了下来,“你说得对,在这里,没有人能够害我……”
这声音又细又弱,就像是小猫叫一样纤细而可怜,最终含糊成了梦呓般的低语……
权仲白很庆幸,焦清蕙枕的是右边肩膀。
☆、75疯子
虽说蕙娘反应大;安胎也安得鸡飞狗跳的,令众人都不得安生,可宜春票号的人却并不知情,李总掌柜十月初从山西过来,亲自向新主子权焦氏奉帐——他这走得还算是慢的了;一路还顺带视察各地分号的生意。走到十一月上旬也到了京城;京里自然有人和他联系:少夫人身子沉重在香山冲粹园疗养;老掌柜既然是来奉帐的;那就在冲粹园里落脚吧。那地儿比较偏僻;几顷地都是权家的地;要不然就是皇家园林,还真没有别的地儿打尖。
李总掌柜却回绝了权家的邀请,他在宜春会馆里落脚。那是京城最热闹繁华的地段——朝阳门大街往后一两个胡同口;宜春票号自己开了一个会馆,常年接待、资助山西上京赶考的举子书生,连带山西本土客商,也有在此落脚的。此地占地广阔,甚至还搭建了戏台,要不是怕招人眼目,占地怕不要比侯府还大了。给老掌柜收拾出一两个院子来,那能费什么事?
雄黄特地进城回家,由焦梅送去她父亲那里探亲,回来了给蕙娘学,“真了不得了,老掌柜手杖一顿,京城地皮怕不都要卷起来——就这么几天,城里商界那些大佬巨头,一个个全出水了,就我们经过票号门口的那当口,来送拜帖的就有十多家……”
三十年间席卷全天下,将从前的钱庄打得落花流水毫无还手之力的票号,确切地说,就是三十年前,由焦家的钱,乔家的人,李掌柜的点子给创办出来的。一整套规章制度,都出自老掌柜的脑袋瓜,他分文没出,可稳稳占了五分干股,每年薪酬另算——就是这样优厚的待遇,历年来还有人不断开出天价,想把老掌柜的给挖过去呢。就是当年乔老太爷在的时候,宜春票号里的事,李总掌柜一发话,也就等于是敲砖钉脚,没有谁能提出半点不是。现在老太爷去了,乔家三兄弟分了股份,共同打理票号事务。总柜爷的态度就更举足轻重了:宜春在全国的一百多个大分号,掌柜的全是总柜爷一手提拔起来的高徒,他虽然只握了有五分干股,可说出话来,却比五成股的大股东还管用呢。
就这么一个全国最大票号的总管家,在商界的地位有多崇高,那还用说?祖师爷都出马了,徒子徒孙们怎么都得上门来拜拜山头——
不过,这位总柜爷此来,却正是向另一位地位比他更崇高、能量比他更大的高层人物拜山头的。此时他就正给蕙娘行礼呢,“草民见过少夫人!”
蕙娘今日,是格外留神打扮过的,不过总柜爷终日在钱眼里打滚,在他跟前炫耀富贵,纯属班门弄斧。而宜春票号能量多大,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要在他跟前炫耀珍贵难得,也难免有借花献佛,献到了主人家跟前的尴尬。她没有穿戴什么富丽的首饰,甚至连平时随意戴着装饰的拔丝镯都没笼,只穿一件金茶夹真朱的小棉袄,海棠红绫裙,周身上下,也就是头顶一根琉璃簪子,算是一点装饰而已。她笑着亲自把李掌柜扶起来,“老叔祖这是要折我的福笀呢。”
“少夫人千金身份,这一声叔祖可不敢当。”李总柜一本正经——这是个很清矍的小老头儿,个子不高,浑身干巴巴的,哪儿都捏不出二两肉,一双眼小而亮,望七十岁的人了,看着还是那样精神。他也穿得很简朴,居然也就是一身青布道袍。“上回见面,您还梳着丫髻,在四爷膝边撒娇呢,这回就已经出门子啦!”
说是不敢当,实则还不是认得快?这都开始回忆从前的事儿了,摆明占足了长辈身份……
蕙娘才琢磨了这么一句,就又有些反胃,她实在为这一胎拖累得厉害——也不敢再往深里去劳动心力了,只是笑道,“可惜,今日相公进宫去了,不然,正好让您也见见仲白。乘便就给扶扶脉,开个平安方子,您也养养生。”
有个神医相公,有时候也挺占便宜的,李总柜神色一动,显然是被打动了,“这……合适吗?二少爷的名声,我也是听说过的,我这一介商人,可不比一般名流雅士有身份,能劳动他给我这个老芦柴棒子把脉……”
就是这么一根老芦柴棒,在宜春票号扬名立万的最初几年,靠着银钱上的腾挪周转,挤、压、买、提,不知整垮了多少账庄、钱庄,在商言商,白道上的手段是光明磊落,让人输得心服口服,而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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