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你祖父生前虽然权倾天下,却甘于粗茶淡饭,这其中是有道理的。”权仲白现在也很少说这些带了仙气的话,此时偶一提起,蕙娘听着,又和当年不同,已经不再那样反感鄙视,反而隐约有些认同。“把这些身外之物看得太重了,一朝失去,怕连活下去的勇气都不具备。但其实人生真味,哪在这些灯红酒绿里。”
蕙娘白了权仲白一眼,半真半假地道,“你总是不放过任何一个敲打我的机会……其实,回避这些享受,又何尝不是掩耳盗铃?对酒当歌,该作乐的时候欢笑得起来,该离席的时候也能走得干脆,我觉得这才叫真正潇洒呢。”
权仲白在这种形而上的讨论中,总是很宽容的,他欣然道,“你说得不错。这也算是一种心态吧,就不知道孙家人,现在秉持的又是那种心态了。”
牛家的下场,算是外戚中比较凄惨的那种。那是因为他们家犯的是谋反大罪,这种事谁能为他们出头说话?似定国公这种罪名,那是大有可议之处,内阁现在说话算数的三个阁老,按影响力排名,大约也就是杨、王、吴。这三个阁老里能有一个为孙家说点话,找点理由,皇帝心一软,削个爵那也就了事了。这时候就看得出裙带关系了——若是少个关系,这时候没人说一句话,真要较真从重,起码三等亲内都得被株连。
当然,这时候孙家也无谓再顾及面子了,肯定也得四处送信央求亲友帮忙出头。只是蕙娘从香雾部这里送来的情报,却不见孙家有此举动。孙夫人似乎真就听天由命了,成日里只是在家幽居,甚至连转移财产这种常见的手段都没有预备实施——这就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了,蕙娘对孙夫人一直也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好感,此时真是看戏的替戏台上的着急,恨不能提示她好歹联系一下她亲娘:别人都还好说了,阁老太太那起码也会为她收容一点孙家的老本吧?将来孙家能否安稳度日,也就看此时能藏匿下多少老本了。
“别是和牛妃一样,也有点心灰意冷了吧。”和权仲白说起来,也不是没有感慨,“她的命也着实不强,现在除了一个亲生儿子以外,就剩那一堆庶出的拖油瓶了。”
权仲白虽然和孙家十分熟悉,但见惯人情冷暖的,倒是十分淡然,“孙夫人也是聪明人,皇帝真要搞他们家,以他手段,一文钱都能榨出来。要有心放过,自然会给孙家留点家底。就我看,他对孙家还是有情分的,现在定国公去了,他反而能高抬贵手,若是定国公活着却不回来,孙家才是有大麻烦了。”
既然对蒸汽船暂时是断了念想,两夫妻在这件事上就真只是看戏了。又过了数日,这件事终于被摆到了台面上——也不知是他自己级别太低,还是十分尽忠职守,反正在吕宋当地监督运粮的一个粮道官,一听说船队居然全军覆没,立刻大惊给上了奏折。
这种公开的奏折,那都是先入内阁的,一路上不知被多少人看见,消息顿时野火般地传了开来。蕙娘借机教两个孩子并乔哥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现在就是见得人情冷暖的时候了。你瞧,这消息一出来,杨阁老太太天天往定国公府去,连杨宁妃都为孙家说了几句话,倒是桂家、卫家,一个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了,一个呢,定亲的儿女亲家,此时毫无表示,便见出了亲疏。”
歪哥听得若有所思,乖哥倒是有些懵懂,眨眼道,“娘的意思,杨阁老家和宁妃娘娘是好人,桂家和卫家,是坏人吗?”
蕙娘不免失笑不语,歪哥使劲白了乖哥一眼,道,“哪有这么简单。一边是亲女儿和亲姐姐,一边是才多少年,都没成亲的儿女亲家,还有一家连亲戚都不是呢。这态度,能一样吗?”
乖哥嘟囔道,“不是就不是,你那么凶干嘛……”
乔哥倒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道,“桂家不出面也罢了,他们家正在打仗,按惯例,朝中事一句话都不说的。再说,京里也实在没人,听……听大妞姐说,现在连她二伯都去何家山了。只得一群女人在京,想出头也无处去出。倒是卫家,令人心寒了,本来就是孙家一手提拔起来的,现在反而一句话也不肯说。”
“卫家也有点迫于无奈吧。”歪哥倒是敏捷,“如今牛妃去了大报国寺,就是卫统领负责护卫,比起从前的九门提督,这看似平调,其实也是等于把他给投闲置散了。这会儿卫家也是自顾不暇,哪有心思帮孙家脱难?”
几个孩子里,歪哥不必说了,小心眼活泛着呢,在父母跟前也是习惯性藏话,在广州住了大半年,更像是小狐狸了,要挖出他的真心话,连蕙娘都觉得有点吃力。乖哥呢,死心眼,在这种事上丝毫也不在行,好在本人也没有知难而进非得要走仕途,他现在是真的对造船很感兴趣了,成天跟着先生鼓捣算术:据说也是杨七娘在广州时指点的,要学造船,先学算术,算术好了,能画出图来,造船的工匠哪里还不好找?
不论怎么说,总是比鼓捣火药好,怎么说也是正经的营生,比起那些风花雪月票戏捧角的大少爷,蕙娘倒更愿意乖哥就这么地怪下去。权仲白在这件事上也是旗帜鲜明地站在她这边,虽说喜欢什么由得孩子去——但再由得,也由不得他浸淫在这些靡靡之音里。
倒是乔哥,这几年来,教育毕竟是有了成效,虽说这孩子还是心实,但一来在五花八门的师傅带领下广博了见闻,二来跟在蕙娘身边言传身教,还有个半瓶水晃荡的文娘贴身带着,如今倒是渐渐越来越懂事了。蕙娘亦颇为欣慰,她便问几个孩子,“若你们是孙夫人,现在会如何做?——歪哥最后答。”
歪哥本来张口都要抢答的,现在被母亲截断,不免有几分悻悻然,撇了撇嘴没有做声,乖哥倒是不解道,“这有什么该怎么做的?反正看朝廷怎么判了,若是杀头,连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准备呀。”
蕙娘有点无语,权仲白道,“那若是没杀头呢?”
“若是没杀头,连命都保住了,可不是高兴还来不及吗?还计较什么别的?”乖哥有父母撑腰,就比较胆大了,不顾歪哥在一边冲他拧眉瞪眼,自己得意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歪哥只好捏着眉头,做小大人状叹息。
“当然,人死万事空。”乔哥要更深思熟虑一些,“可不能不为后人略做考虑,本朝惯例,外戚犯事,女眷最惨也就是个发卖为奴,这是谋逆之罪才有的结果。即使是抄家流放,人好歹也要活。此时可以把一些贵重细软交给亲朋保管,即使十成只能保住一成,这一成里最后到手的也不过就是半成,可到了失意时,一文钱都比天大,这些钱也够孙家绵延下去了。”
蕙娘和权仲白、文娘交换了眼色,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满意之意:虽说是四平八稳,但胜在见事还比较清楚,起码以后即使家庭败落了,乔哥也不至于束手无策。
歪哥没等人问,得意洋洋地便道,“要是我,我现在就找人托废太子的关系,让他出来哭去。娘不是说过,陛下心里对废太子有愧吗?现在废后娘娘都去了,废太子哭一哭,指不定皇上就心软了呢?再到亲爹跟前哭一哭,凭他说一句话也好,指不定家里就保住了。哪怕是削成平民也好,有钱在,怎么不是过生活?”
蕙娘唇边不免露出一点笑来,却是使劲绷住了,不让歪哥太过得意。她特地轻描淡写,不予置评,眼神从满是期待的歪哥脸上掠过了,落到文娘身上,笑道,“还有一个人没答呢,你抢了你十四姨的话头,答得好也不赏你。”
文娘自从来了冲粹园,脸上笑都多些。只是却再回不到从前云英未嫁时那种无法无天理直气壮的骄傲任性了。蕙娘对她和权仲白接触无甚忌讳——她自己倒要避讳,被蕙娘说了几句也无所谓了,反正权仲白的人品那是有保证的。此时她就正带着淡笑,沉默地旁观着一家人的天伦之乐,见姐姐看她,便温婉一笑,摆了摆手,“我没见识,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蕙娘道,“你就说着玩嘛。嘿,其实正经贵妇,也没什么好羡慕的,这一位可是名门嫡女、风光大嫁,丈夫青年有为,夫家娘家花团锦簇。眼一眨,如今不也落到了这个下场?”
“姐姐您也不必措辞安慰我……”文娘倒是失笑了,也不论权夫人在一边,大大方方地道,“我现在早不在乎这些了——好好,你让我答那我就答,我想……要是我,一辈子这么心力交瘁地管着这么大一个家。风风雨雨到了现在,人没老,心都老了。现在男人不中用,家要散了,上没老,下倒有一群拖油瓶。是我,我谁也不管了,亲儿子一带,回娘家住去。别的那些孙家人,让姓孙的去操心,我且享享清福呢。就算没名没分的,有亲娘在,弟弟弟媳还能亏待了不成?在娘家住着,肯定比在夫家守寡那要舒服得多了。从前家在还好,现在眼看连爵位都没了,还守什么,乘着还算年轻,大家一拍两散各过各的得了。”
这么一连串咯嘣脆的话儿,倒是说得流畅得很,有了一点文娘当年的风范。蕙娘忽然有点儿想笑——真心的那种。倒是三个男孩都有点说不上话,过了一会,乖哥期期艾艾地道,“那……那别的庶出的小孩儿,也挺可怜的。”
“说可怜,谁不可怜啊。守了两回活寡,加在一起多少年了,担惊受怕的也没落下多少好。现在都这样了,还管得着别人的可怜?”文娘连珠炮似的说了老大一长串。歇了口气,才冲目瞪口呆的乖哥歉然一笑,道,“小姨就是说说,没有冲你的意思。”
歪哥瞪了弟弟一眼,露出笑来,抢着附和道,“就是!小姨说得多有道理!就是你不懂事!在这瞎问呢。”
一通插科打诨,倒是把乖哥和文娘都给逗笑了,蕙娘笑着看了妹妹一眼,附耳在权仲白耳边说了几句,权仲白有些诧异,但想了想,也点了点头,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四个‘孩子’,代表了四种态度,基本上是把孙夫人的每种反应都给猜想到了。不过,孙夫人倒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她没寻人求援,也没无动于衷地等着一个结果,更没有回娘家哭哭啼啼。而是以定国公世子的名义,给皇帝上了一封请罪书,基本上把所有罪责都给归到了自己的头上,认错态度,近乎无懈可击。
然后,她就带着定国公世子,两人回乡下庄子里闭门思过去了……在朝堂里还为了定国公这一败争论不休的时候,谁也没想到,孙夫人和定国公世子居然就这么——跑了。
341、狠辣
鸾台会的前身;因是前朝锦衣卫暗部;所以先天上职能确实就是有所缺失。在文官这一块,的确有点无能为力:现在和前朝不同了;大臣们议事那都是很小心的;家里多半都修筑了密室。想和从前一样凭借飞檐走壁来窃听情报;已经没有这么简单。但话说回来,在这四部的职能范畴内,他们的工作又还是做得极为出色的。这么多年下来,蕙娘都没有能够成功地掌握到鸾台会的罪证,就可见其运作得是何等严密了。似蕙娘这般;能从绿松身上打开一个缺口的,终究是极少数——那时候她毕竟也知道了鸾台会的存在;如若不然,即使绿松反水,凭着她的那几句话,也没法顺藤摸瓜把鸾台会给提粽子提出来。这种一环嵌一环单向联系的情报模式,机动性强,效率高不说,安全性也是毋庸置疑的。
从前管着南洋的事,掺和着宫中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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