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野笑着说:“我累了。”
然后他闭上了眼睛。
世界在那一秒安静极了,所有的一切都停下来,看着这个男人孤独地离开。
下一秒,楼下有人放了鞭炮。我放开一野的手跑了出去,撞到正要进来的沈以年,他问:“怎么了?”
我没说话,泪水飞溅。加媚的哭声伴着鞭炮的声音在我的耳边轰鸣。沈以年看了看里面,抱住我说:“想哭就哭吧,哭出来会好一点。”
我的眼泪放肆到了我无法控制的程度,它们简直是波涛汹涌。这么多年以来,我终于可以像梦想中的那样,放纵而自私地哭泣。
沈以年抱着我,以一个男人宽阔的肩膀支撑着我,我颓然倒在他身上,没有了知觉。
拥抱锁定一个世界。
沈以年的怀里有一个我想要的世界,可是我得不到它。小开的那个世界曾经是我以为的终结,但是他亲手破坏了它。一野的那个世界是我无法离开的港湾,现在它却不在了。我还能拥有什么,还有谁能再给我温暖呢?
我猛地醒来,梅朵姐拿毛巾给我擦汗,说:“沈以年一给我打电话我就回来了,怎么说晕就晕了呢?”
“一野真的走了吗?”我抓住她的手问。
梅朵姐用悲伤的沉默回答我。
隔壁传来宝宝的哭声,梅朵姐连忙过去。我看着空空的房间,犹如做梦。
他真的走了吗?
梅朵姐抱着宝宝进来,哄着他不要哭。我睁大眼睛看着他,梅朵姐把他递给我,他却继续哭。十三年前的画面穿越时空来到眼前,也是冬天,冰冷的房间里,一野咬着我的肩膀压抑着他的哭声。
他是累了,该走了。
我看着宝宝,泪重新断了线地流。
一野走了,可是宝宝出现,这多像是一出舞台剧,演员不停地轮换,生命循环不止。
我披了外套坐到天台上,梅朵姐家住在顶楼,天台上种满了各种藤类植物,有一株吊兰,竟然垂到了八楼的窗台。
楼下有一群小孩穿着厚厚的衣服放烟花,一个小女孩炸到了手,哭了起来。她的哥哥跑过来,用一个棒棒糖哄她,她终于不哭了,开心地吃着棒棒糖和哥哥跑远了。
灰飞烟灭。
我的脑子里就只剩下这四个字。
一野的葬礼是灰色的,加媚穿着灰色的长裙,沈以年开着灰色的跑车,天空布满了灰色的云,快要下雪的样子。
天使暂时离开(2)
我的心已经停止跳动。
梅朵姐从后面扶着我的肩膀,用力地握了握。
“节哀!”鹏哥说。
沈以年走过来,递给我一部手机,我看了他一眼,接过去听,那边传来了一个脆脆的声音:“姐姐,是你吗?”
“珂雯!”我叫起来。
“你还记得我,真好!”她笑了笑,又低声说,“姐姐,我听爸爸说陈叔叔死了,姐姐你不要难过,他走了我还在,我将来长大了挣钱给你买汽车,买大房子好不好?”
我说不出话,只是又开心又难过地点头。
“姐姐,我好想你。”
“我也是。”我说。
“姐姐,你和周叔叔结婚了吗?”
“没有。”
“姐姐,你快一点结婚吧,你结婚了我就放心了。”
我不说话。
她突然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样,换了很认真的口气说:“姐姐,那笔钱,就是爷爷留给我的那笔遗产,你一定要收下,你不收下就是对我的伤害。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我也懂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所以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因为同情你才把钱给你的,而是因为爱。但是除了钱以外,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来表达我的爱。姐姐,我真心实意地希望你过得好,姐姐,请你一定要幸福!”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挂了电话。
我听着耳边的“嘟嘟”声,怔住。
这个小丫头,她总是让我欢喜让我忧。
我把手机还给沈以年,对他们笑了笑。
我看到加媚一直都在一野的墓碑前,好像是把眼泪哭完了,肿着一双眼睛发呆。我走过去,轻声说:“他是天使,该回家了。”
她摇了摇头说:“我相信他还会回来的。”
谁不希望呢?我心想。如果可以,我宁可用我的生命和他交换,起码这个世界上还有爱着他牵挂着他的人,而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上帝留给我的生命,对我而言根本就是加倍的折磨。
“对了,”加媚打断我说,“天使有话要我转告。”
我看着她。
“他说,孤儿院的老槐树下有他埋的东西,他让你去看。”
会是什么东西呢?我一肚子疑惑,正要离开,沈以年挡在我面前说:“我送你回去,回到那个孤儿院。”
我要拒绝,他说:“请满足珂雯。”
我没有后退的余地。
在梅朵姐家休息了一天,我们就启程了。临走前,梅朵姐拉着我的手说:“阿久,我们时刻欢迎你回来。”
“对,”鹏哥跟着说,“这里就是你的家。”
我笑:“什么时候学会煽情了?”
其实我说不出谢,对他们,谢是多余。
沈以年等在楼下,我拥抱梅朵姐和宝宝,作别。
转身的一刹那,我明白,也许,我们从此都不会再见。
沈以年要搭飞机,我却坚持要坐巴士。当初,我和一野就是这样一路走过来的,现在,我要用同样的方式回归。
出租车在开往车站的途中经过“没有名字的故事”,还是那个蓝色的牌子,白色的楷书,玻璃门上,贴着新电影的海报。我看不到里面,但我熟悉它里面的每一寸空间。曾经,它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可是现在,它不属于我了,我只希望,拥有它的人可以遇到幸福的故事,而不是像我一样,没有结局。
一闪而过。
我所经营的美好,我曾付出的等待,我深刻的念念不忘,我埋藏过的希望,我悲伤的泪水,我凄凉的青春,我郁郁葱葱的绝望……
再见!
十三房,一野曾经住的房间,那里面是新的一批小孩,他们好奇地看着我。陆妈妈把他们都叫了出去,坐在一野睡的那张床上,问:“这些年,你们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笑笑,看着窗外植物的巨大叶片说:“我们是在一个大雪的夜晚离开的。”
陆妈妈和沈以年静静地听我讲,讲离开以后的事,那些没有名字的故事。我从未说过那么多的话,每讲到一处,总会有一些画面跟着冒了出来。我十一岁,跟在一野的身后一次次地把脚从雪里拔出来,闪着诡异灯光的巴士停在我们面前;十三岁,我们在一个小镇上,下雨了,我和一野蹲在一个房檐下躲雨,一个好心人丢给我们一块面包,却被一只野狗抢走了;十五岁,我在一个小饭店里打工,每天提着客人吃剩的肉片带回家给一野,他狼吞虎咽地吃;十七岁,和一野在寒冷肮脏的旅馆里相拥入眠;十八岁,一野在外面和别人打了架,浑身是血地回来;十九岁,一野和加媚从我面前走过,我的手放在肚子上,那里面有一个生命正在孕育,我昏倒在街头;二十一岁,我在梅朵姐家里再次遇到一野,他隔着人山人海对我微笑;二十三岁,一野握着我的手,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天使暂时离开(3)
这些或者残缺不全或者仍旧清晰的画面像是褪了色的旧照片在我的脑子里一张张地浮现,那些曾经,就这样一去不复返。
讲到最后,我把头枕在一野的遗像上,喃喃地说:“哥哥,我们回来了。”
沈以年递了张面巾纸过来,但他不知道,我并没有哭,我是用微笑来祭奠这已逝的时间。
陆妈妈把手放在我头上,来回地抚摩我的脸。这妈妈的温存,唯一的,永远的,在我无数次被梦惊醒的夜晚,曾那样真实地出现。
晚饭过后,沈以年陪我在院子里散步。我低头看着地面,想哪一些尘土,才是一野曾踏过的呢?
沈以年说:“没想到你有那么多故事!”
我笑笑,问他:“我还有更多,你要不要听?”
他充满兴趣地看着我。
“关于小开……”我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伸到我面前:“他找过你,你在睡觉,所以我没有让你接。你要不要再打过去?我存下了他的号。”
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
他的号我怎会不知,若真想联系,还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
沈以年认真而由衷地说:“我一直都祝愿你能够早日找到真正的幸福。”
我指着胸口,笑着说:“幸福,它一直都在。”
“但愿。”他说。
我们找到一野藏东西的那棵老槐树,它的枝干布满皱纹,枝头只有一片摇摇欲坠的黄叶。
挖了很久,终于挖出了一个信封。
里面只有一张纸,字迹模糊,但还是能够辨认,是一野的字,写着:原谅我,是命运的安排。
信封里还有一张发黄的旧报纸,社会版头条用醒目的大字写着:
雨夜惊人流血案,杀人只为一把伞
我读着,脸色迅速变灰。
一切
一切(1)
“就是这里。”一向神通广大到令人惊奇的沈以年带我到一家超市门口说。
昨天,孤儿院的老院长叫我到他的办公室里说:“有一件事我们必须得告诉你,关于你和陈一野的身世。”
我带着对未知的好奇不安倾听着。
“我想你可能已经知道了,一野的父亲是个杀人犯,他被捕后,他的妻子——也就是一野的妈妈受不了压力自杀了。当时一野只有七岁,找不到他的其他亲人,所以被送到孤儿院里。但他一直都知道他的爸爸曾经犯下的罪,只是他想知道事情的经过,这就是他一次次出逃的原因。”
“后来他知道了吗?”我问。
院长点点头。
“他杀了谁?”
院长面有难色地看着我,然后推过来两张照片。
一男一女,面容祥和,带着满足的幸福微笑。
我认得出他们,是我的父母。
我说不出一个字。
“是陈一野的爸爸,杀了他们。”院长一字一顿地说。
天!
院长继续说:“当年一野带你出去,其实是院方的决定。你得知道,我们这里的资金一直紧张,少两个人能让剩下的人都生活得滋润一些,而且因为上一辈的事情,陈一野负责你以后的生活,也算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多么可笑的说法,只因为我们的父辈,我们却要在今生纠缠,这算什么?!
可是我们的身世,是我多不能够接受的事实,我宁可,我什么都不知道。
沈以年以一张报纸为线索,打探到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带我到一家超市门口,指着它说:“二十三年前,你父母在这里开了一家以你名字命名的雨具店,有一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一个喝醉的男人要买伞。但他没有钱,却执意要拿走那把伞,你的父母为此与他争执起来,那个男人愤怒之下,借着酒劲用水果刀捅死了他们。”
这是事情的全部经过,也是悲剧的开始。
我看着如今已经面目全非的街道想:这就是宿命吗?
下雪了。
更确切地说,是下雨了。南方特有的高温让雪在落地之前就已融化,雨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