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走停停。到家的时候已近黄昏。
在清冷的曙色中,她忽然看到陈剑,就倚在楼道口,渺茫地看着天。雪纷披落到他发上、肩上,一副要被活埋的样子。
她蓦地想到10年前,他第一次在她宿舍楼下等她,也是这样渺茫地看着天。只不过那时候,他身后有璀璨的夕晖,艳丽夺目,现今是漫天的雪,肃杀寒冷。
往事风起云涌。她呆呆看了一阵。紧跑几步,上去拍他身上的雪,说:你怎么站外头呢?
他低下头,微微地笑一笑,说:等你。
她说:没钥匙,可以在楼道等吗?也可以打我电话。哦,我手机好像没开。她开了手机,发现有几个未接电话。没在意。
她继续拍陈剑身上的雪,下手有点重,可以前她一直这么虐待他的。陈剑任她拍,目光温煦。仿佛当年。
“你,怎么穿这件衣服啊。”她转着他大衣的纽扣。
这件呢大衣是她买给他的,银灰色、双排扣,穿在身上有学院气息。好几年了,现在看来,一点都不过时。他瘦了些,穿上去感觉更好。只是有点旧。
我喜欢。他说。
恩。她上下打量,说:要有一条围巾更好。颜色亮一点的。哦,今天怎么找我?
“今天一天都在想你。索性不上班了,雪落的时候就来了,一直等你。”他说,目光深情。
她垂下头。
他继续说:等你的感觉真得很好。有希望,有爱恋,还有记忆。只是以后再不会有。语声,明天,我要向史若吟求婚了。明天以后,我必须一心一意待她。但是今天,我全部都在想你。很舍不得。很难过,又遗憾。
语声默默地看地上被人类弄脏的雪。良久才想起什么,仓促张一个笑,说:好啊,恭喜你了。
撞着陈剑的眼光,那眼光似水绵长,似井深幽,似雾无法刺穿。往事如烟,情感虚浮。他们俩如做了场梦,梦醒后是雪一样的白茫茫。
“语声,今天,你能把时间给我吗?我们就像多年前一样好好地呆一会。明天以后,我把你锁起来,再不会骚扰你。”
她垂着头,慢慢地,心湿了。便点了点头。
陈剑笑了笑,说:走吧。
“哪里去?”
“我们去北大吧。看看学校,过回我们的曾经。让我今天,好好爱你。”
她眼有一点湿,抹了下,抬头笑,说:好。不过不要开车,要像以前,我们很穷的时候。
他点头。
他们挤公交车。
投币的。上车的时候,看到有一个农民工模样的,拿了张十块,对司机说,我没有零钱怎么办?司机不耐烦道:没有,难道我给你破,下去下去,破了再上。
陈剑过去给那人代投。
而后回到语声那。语声笑说:你还知道怎么讨好我?
他轻轻环着她,帮她挡人潮,说:怎么是讨好你?
语声说:开玩笑的,我知道的,你捐了很多钱呢。
他神情却有点低落,说:不用提。只求心安而已。
因为下雪,车行很慢,语声不耐烦,半途就拉陈剑下车了。
“走着去吧。反正学校又不会打烊。”她说。
霓虹出来了,雪在闪烁的光线中起舞,自有说不出的美。
好看。语声说。
好看。陈剑点头。
路边一溜都是小店。语声说:你从来没好好陪我逛过街,今晚顺便陪我。
“好。我很乐意给你买单。”
“可是,借别人的男朋友心里总是不塌实。”
“不,今天,我还是你的。我没有给过任何人承诺,你不要有负担。其实我愿意一辈子都属于你,只是有自知之明。”陈剑苦笑了下。
语声黯然。而后提起精神窜进小店。今晚,他们的心无法不湿漉漉的,与雪有关,与离别有关,与往事和记忆都有关。
人生是不是会有这样一个闸门,推开了,就是另一份天地,与曾经再无瓜葛。真可以那么泾渭分明吗?
逛了几家后,语声看到一条围巾,蓝白条纹的,很长。她买下了。用自己的钱。
“给你的礼物,订婚礼物有点寒酸,就,离别礼物吧。”出去后,她说。而后撕掉标签,为他带上。
他默默看着她穿梭的手指,享受她送给他的最后的温暖。雪在他们中间飘,有几朵落到她发上,他顺手拂过。
她停下,仔细瞅,又调整了下,说:恩,斯文儒雅,如果戴副眼镜,就是徐志摩。当然,我觉得你还要比徐志摩好看那么一点。陈剑,你五官生得真好。
他温煦地笑,笑得清亮。
“你说我像林徽音吗?”走的时候,她厚脸皮地问。
他摇头。
“陆小曼?”
“张幼仪。”他说。
“最丑的?”
“我觉得她最坚强,而且独立。”
她抿嘴笑,说,也是啊,徐志摩不要的。
他说,我总想,徐志摩最后有没有后悔。
“他不会的。他这个人,率真热烈,像一蓬火,又像一团云。生命的意义在他心里有明确的答案。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多豁达。”她说。心忽然撞了下,想到另一个人,也许更像徐。
“得之我幸,不得我命。”陈剑微微吟哦,说,“我读出了无奈。人生,总是无奈多过豁达。”
走一程,过马路,陈剑拉住了她的手。她迟疑了会,没有抽。让自己的手安静地躲在他手里。
过了马路,他说:可以吗?她明白他是想继续牵她的手。
她想了想,说: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他们的手再没有分开。
他们很久没拉过手,她现在只记得冯至鸣的手,纤长凉润,属于艺术家的手。而陈剑的手大而硬,粗糙却热乎。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令她想象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可最后都有共同的下场。
这么想着,她心里又无端涌出丝丝浮云。
冯家伦过世后,她去他墓地祭拜,那天正好看到冯至鸣一个人在碑前静站。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那纸一样削薄的背影,在扬长而来的北风中,让她不断生出折断之虞。那晚,她提了花去。她知道自己不该去的,但是根本不能阻止内心的牵挂。他不在。她心松了松,屋里积了点灰尘,她卖力做清洁,而后留条回去。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她一直挣扎,可是就像吃了鸦片似的,总有种力量在无形怂恿她。直到第三次去,她才发现那力量是爱。她居然还爱着他,心心念念。可是他呢,忽然绝望地想,他久不来,估计是为了遗忘她。
心上的火于是一点点灭。她有点赌气地去买了菜,在他那做饭,盛了两碗饭,代他吃的时候,她流泪了。她发现自己多么怀念从前。他们两个人一起吃,她巴巴等着他表扬她,可他总是吹毛求疵,在她不高兴的时候,他煞有介事说,不打击你怎么行呢,恩,我在想,照这样让你喂下去,我是不是早晚要沦为一头猪。她笑,说,好啊,猪好,省得买肉,炒菜的时候直接从你肚上拉一块。他说,后臀尖会比较好吃,要不要。她说你好恶心,五花,我要五花,在哪里?他说过来看啊。好端端吃着饭,他们又嬉闹开了……
她抹着泪边吞边想,屋子空空荡荡,好像她的念头全是花痴一样的臆想。时间真无情,转瞬间,恩义两消。
后来她躺到他们的床上。但是没几分钟,她就又神经质地弹起,这里,他和别人也睡过吧。她何必在别人的床上做残梦。她拿起包要走,偶然撇向电视柜,发现,她买的长发巫婆不见了。又去找她留下的别的痕迹,都没有了。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她还在留恋,可他已把她扫荡得一干二净。她留条。走了。
再不来。她对自己说。坚定的。
“想什么?”陈剑推推她。他们已到了北大附近。夜很深了。雪无声的落。语声忽然没了逛的闲情。说:我饿了,吃点饭吧。
两人遂在学校附近找了处馆子,就跟以前他们在学校附近下过的馆子一样,不大,还有点油腻,但是菜的码量很大。
“我喝点酒,介意吗?”陈剑问她。
“不介意。”她说。
要了啤酒。
倒的时候,他说:你要不要?
要。她忽豪迈地说,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他笑,说:得,一场也不要,稍微喝点。我们两个不能同时趴下。
那个时候,陈剑就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酒是什么,酒可以幻觉,让片刻永恒,让爱定格。她也想醉,醉了可以像羽毛一样天马行空,无须承受生存之重。她喝。但太辣了,她还是只能喝一点吐一点。
陈剑开始自斟自饮。他酒量不大,很快就露出醉态。
醉后的他趴在桌上,静静看她。一眼一鼻,看得仔细,仿佛要永久刻镂在心间。
店堂里没什么人,老板娘穿梭的脚步像猫一样。“雪越来越大了。”她坐在收银台,直愣愣盯着外面的雪。仿佛慨叹美人迟暮。
“语声,你真好看,我看不厌。”陈剑说,“能不能让我再摁一下你的鼻子?”
“哦。但是你要轻一点。”语声迷迷糊糊。
“好,轻点。”他伸手摸,果然很轻,像个蚊子似的,痒了她一下,又滑过去摸她的脸。
“别揩油啊。虽然我现在没男朋友。对了,陈剑,你帮我参谋一下,”语声含糊说,“我家里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我高中同学,公务员,不抽烟不喝酒,钱没你们多,但是绝对不缺,我们通过电话了,他说以前还暗恋过我,大学那会,他来学校看我来着,但是见到我和你在一起,才打消了念头。他人品也不错,很老实的,我想他不会对我差,他有一个儿子,正好,你知道我现在一点都不想生孩子。哦,他太太去年车祸丧生了。不过不要紧,我好不到哪里去,谈过两次恋爱,还全被抛弃。”
“谁说你被抛弃。”陈剑忽然激烈,一把抓住她的胳臂,仿佛酒意全消,说:“不许。我不会允许你随随便便把自己嫁了。”
“哎,你有什么资格。”
“我什么资格?我爱你,也害了你,你这辈子要过得不好,全是我的责任,所以我要负起这个责任。我不会让你嫁的。”
她笑,说:我不嫁怎么办呢?
“我养你,你怕我养不活你吗?”
“你太太不说你啊。”
“没人敢说我。语声,别随便,听我话,要找一个爱你的,至少要像我这么爱你。否则我不放。”
“爱?爱有什么用啊,爱除了伤害还有什么?陈剑,我知道你的心,可我现在只想过过平常的日子。”
“反正我不允许,绝对不允许……”他面色愁苦,一遍遍说。
沉默。语声喝点茶逼迫自己清醒些。而后转移话题,说:史若吟恢复得还好?
还好。他草草说。
忽然又说:昨天去买戒指了。知道她的号比你小一点,可是犹豫来犹豫去,还是买了你的号,挑的款式也是你喜欢的。想来想去,心里,原来只想为你买戒指。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你这样不好。”
“不好又怎么样呢,能把心给灭了么?我向史若吟求婚,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看上她的家产?”
“不会的。”
“可实际上有这个因素。我现在也不怕人想,也不怕人说。你要骂我也没什么。爱情没有了,做事业吧,事业需要后盾,需要安全,很现实的。走上一条道,身不由己,我必须去考虑现实的东西。史若吟我会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