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笑纳?那意思是,礼物微薄,叫你见笑了,你就笑着收下吧。
她一定给了他很多鼓励,不然他不会那样做,走这一步,需要相当大勇气,程真觉得她的眉梢眼角可能出卖了她,她摸着面孔,真没想到自己会那么轻挑。
程真换上便服上街。
她到左岸去逛小画廊。
未成名画家的作品一捆一捆那样堆在一角,三五百法郎一张,程真没有买的意思,携带太不方便。
店主是位年轻人,“本店有画家替你造像,每张一千。”
程真看他一眼,“蒙马特才一百。”
年轻人气结,“质素不一样。”
程真加一句,“都未成名,统统一样。”
年轻人挥着手,“终有一日,你们会付百多万法郎来买我的画。”
程真乘机教训他,“这样想就不对了,你爱的是艺术,怎么口口声声讲钱!”
那年轻人气得简直说不出话来,“是你先提到钱。”
“咄,我是顾客,我当然要讨价还价。”
程真推开门走了。
走到一半,在石板路上停住,看地上的影子,她想知道有没有人跟在她身后。
没有人。
没有开始已经这么辛苦,程真苦笑。
她走到乌泉掬水喝,顺便用手拍拍脸。
“小姐,一起去喝杯咖啡好吗?”
程真猛地抬起头来。
那人被她吓一跳,反而退后一步。
他不过是一个吊膀子的人,见对方反应过激,反而怕了,一转身溜走。
程真呆半晌,才收拾心情,返回市中心在百货公司挑了一些时髦衣服给程功。
出来时抬头看到招牌:拉法叶百货公司,噫,当年毕加索就是在这里邂逅金发蓝眼雪白皮肤的玛丽铁莉兹,他上去搭讪,随后二人恋爱。
程真顺带买了食物回公寓煮。
刘群返来,笑道:“我还以为今晚到美心。”
“你试试我这罗宋汤。”
“我打赌你忘了买酸奶油。”
“你太小觑我了。”程真笑。
刘群问:“那人有无进一步表示?”
程真答非所问:“我明天一早走。”
刘群只得换话题,“今日我辛劳之极。”
“访问了谁?”
“一家越南华侨,没有合法居留权,整家干粗活,孩子们不能上学,”刘群揉揉双目,“世界虽大,似无他们立足之地。”她坐下来。
“花都对他们来说自然也不是花都。”
刘群唉一声,“你去过纽约昆士的唐人汗店没有?资本主义都会讲的是资本,没有资本,民不聊生。”
“我早叫你去访问龙夫人,不伤脾胃。”
“我思想也搞通了,这次回去,索性创作爱情小说,还有,出几本新诗集,说不定写些武侠剧本,要不,就专门评论行家的作品。”
“你别见人挑担不吃力。”程真笑。
“把你那篇特写交给我。”
“我想换个笔名。”
“化什么名都有人会把你认出来,程真,你一支笔早已定型,别小觑了它。”
傍晚花渐渐谢了。
刘群在一旁说:“也许,这束花只是想感谢你把他写得那么好。”
程真微笑,“也许是。”
“如果你闷得真正呆不下去了,回来重作冯妇也好。”
“怎么还跑得动。”
“可见你是上了岸了,再苦,岸上也无鲨鱼。”
“刘群,精神别太紧张,退一步海阔天空,有人写社交专栏也就过了一辈子,还不知多高兴多有成就感。”
刘群唯唯喏喏,“多谢指教,多谢指教。”
“要不要到红灯区观光?”
“等我退休之后,我与你到南美洲去报道拉丁美洲国家的色情活动。”
程真十分悸动,“那你会溃疡。”
“才不会,研究抗战期间日军暴行更痛苦。”
“呵,那个,那个会得脑癌。”
“日后你打算写什么?”
“写情书。”
刘群“嗤”一声笑出来。
第二天一早程真走了。”
飞机上邻座空着,可是程真老是觉得一个穿深色西装的人会随时坐下来,一直忐忑不安,心神不宁,旅途并不寂寞。
程功到飞机场接她。
他问母亲:“你有没有去卢浮宫?”
程真这才猛地想起,“啊,卢浮宫,我忘了。”
“可是你有逛街。”
“我买了两只金色磨沙皮背包,咱们母女一人一只,对,董昕好吗?”
“原来一直没人替他洗衣服,我拿了他十件衬衫到洗衣店去。”
程真不语。
“你从不帮他洗衬衫?”
程真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他洗?你为什么不问我的衬衫谁来洗?”
“可是,我记得你帮我洗过衣服。”
“那不同,你是我女儿,我爱你。”
小程功轻轻叹口气。
程真笑,“你同情心也太丰富了。”
“不不,昨日,我生母打电话到董则师那里找我。”
“有事吗?”
“她问董则师借钱。”
“我这里有。”
“董则师已经支给她了。”
“要多少?”
“三万港元。”
程真默然,区区小数也要开口,可见环境是真的差了,这种例子见得多,程真学会有日常思无日难,有得花的时候含蓄些,好过手紧时到处为着几块钱同人叩头顿首。
程功困惑地问:“她在过紧日子?”
“你放心,都会遍地黄金,她一定会有办法。”
“那,岂非变成江湖混混?”程功仍然犹疑。
“你何处学来这种名词。”
程功站在一辆吉'奇書網整理提供'普车前,掏出车匙。
程真一愣,“平治几时出了吉普车?”
“叫G型,董则师新置,暂时借给我用。”
程真不语。
董昕永远不肯放弃这种生活享受,所以必须出尽百宝赚钱。
母女上了车。
程功说:“新房子快要盖好了。”
程真不语,真是苍凉,终于完成了,可是,人事已变,她不会成为屋子的女主人。
“董则师问你会不会搬进去住。”
程真不加思索,“不会。”
“有台湾客人想买。”程功看她一眼。
“董昕有得赚吗?”
“赚三十万左右。”
程真“嗤”一声笑出来,“五年苦工,才赚那么一点?”停一停,“你对他的盘口,熟悉得很呀。”
“我在他写字楼做工,每天三时至六时。”
程真诧异,“那多好,几时开始的事?”
“上个月,董则师一向善待我,你俩对我真正好。”程功紧握母亲的手。
这是真的,当初程真把小女孩领回家,一时间连佣人都适应不来,可是董昕与幼女一见如故,笑着招呼她,把巧克力放她面前,把阿基米德与牛顿的理论当故事讲给她听,即使在最烦最忙的时刻,他也对小孩和颜悦色。
程真一直对亲友笑说原来董昕天良未泯。
只听得程功问:“将来毕了业,我有经济能力,可要帮助生母?”
程真看她一眼,“朋友尚有通财之义。”
“道义上——”
“何必讲道理,你想帮她就帮。”
“那么,我又如何报答你们?”她小心翼翼地问。
“唷程功你真是婆妈,你天天陪着我说说笑笑,有事又服其劳,已经有功劳苦劳,何用再提别的事?”
程功终于说到正题上去:“你与董则师都是那么合理聪明成熟的人,为什么双方不能谅解?”
程真看着窗外,“我不知道,也许,你天真的心眼高估了我们。”
“我真恨看到你们分手。”
程真笑笑,“有时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惜。”
到了家,只见一园子玫瑰花开得灿烂无比,甜香扑鼻,程真心花怒放。
程功笑说:“我替花施肥除虫剪枝。”
“谢谢你,程功,这真比什么礼物都好。”
“董则师今晚请吃饭。”
“我不去可不可以?”
“就我们一家三口而已。”程功恳求。
她皎洁秀丽的小面孔叫程真妥协,“是个便服可出席的地方吗?”
“什么都行。”
“那你让我先睡一觉。”
“来不及了,妈妈,喂,你听我说——”
程真咭咭笑,和衣倒沙发上,用垫子压住头,就闭上双目,她睡着了。
且步入梦乡,她的梦里一向没有董昕,仿佛好梦与噩梦都与他无关,她梦见母亲还年轻,正在帮她缝新衣,她放学回来,看到衣服尚未完成,式样且与校服差不多,立刻失望,并且直言不讳。
母亲一声不响,收起衣服,从此不提此事,呵,程真竟是如此地不知感恩,故母女感情一直不算太好。
“醒醒,醒醒。”
第4章
程真睁开双眼,原来一小时已经过去,她匆匆沐浴更衣,才发觉秋装尚未备妥,只得胡乱配搭。
程功急道:“穿巴黎买回来那些。”
“那是买给你的,我才不穿膝盖以上短裙。”
“穿漂亮些。”
程真抹上胭脂,“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同你说老实话,我再打扮,他也不会看我,省省吧!”
程功气恼地叹气。
“感情这件事,死而不能复生,将来你自会明白,呵对不起程功,最好你永远不会明白。”
程真只穿浅灰色凯丝米毛衣与长裤,背上手袋,与程功出门去。
在日本馆子里,程真见到董昕,不由得喝声采,“气色好极了。”
“是说我吗?谢谢你!”
“一看就知道凡事顺利。”
董昕搓着手,“托您鸿福。”
程功在一旁觉得既好气又好笑,真亏他们说得出这种对白。
终于,程真叹口气,“董昕,我们别这么皮笑肉不笑的好不好?”
董昕颔首,“我赞成,”猛地一抬头,“噫,我的客户来了,我且过去谈几句,你们随便。”
他起身便过台子。
程真大笑,这董昕死性不改。
程功难过得低下头,没有希望了,他们根本不想重头开始。
程真叫了一桌子菜,胃口出乎意料之外的好。
程功轻轻说:“房子就是卖给那位客人。”
程真抬头看过去,怔住,同董昕一起坐的,居然是孙毓川的妻子袁小琤。
程真大奇,他们的世界忽然变得如一只舞台那么小,命运把他们这几个人往台上推,轮流配搭子出场演出,多么诡秘可怖!
只见董昕向她招手。
程真对女儿说:“你过去一下。”
程功理应效劳,立刻过去寒喧。
她转过头来向程真示意,程真见袁小琤脸色还算祥和,便走到他们桌子去。
董昕问:“一起坐好不好?”
程真很有一手,“不,我也要等朋友,不过,孙太太,我敬你一杯。”她把手上的米酒一干而尽。
袁小琤脸色稍霁,“董太太你真奇怪,自己家的房子那么考究为什么不住?”
程真笑嘻嘻,“开销太大呀,光是差饷要两万多一年,比较适合孙太太。”
袁小琤听了十分受用,“我挺喜欢那室内泳池。”
“真的,”程真认真说,“老人家每天早上起来游半小时泳,胜过吃人参燕窝。”
这话说到袁小琤心坎里去,频频颔首。
程真又加一句,“现在买,还来得及挑地毯颜色,这室内装修嘛,如果孙太太没时间搞,就包在小女身上好了,小女在卑诗大学读建筑,小功,叫声袁姐姐。”
袁小琤十分喜欢,“我有两座钢琴,放在何处,还得动动脑筋。”
程功十分圆滑,拍手曰:“原来袁姐姐是钢琴家!”
程真在恰当的时候一抬头,“唷,我的朋友来了,小功、你陪袁姐姐,我失陪。”程真又对着袁小琤干一杯。
这时,袁小琤已经有点儿不好意思。
程真回到原来的座位上,松口气,真幸运;她果然见到了熟人,立刻哗呀一声,“老陈,你好吗?陈太太,这边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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