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你回了家乡,从今往后,再不出现在大清,却也不会想你。”
“若是当真上天怜你,神佛显灵,有重回家乡之可能……本王,定会想尽法子阻你。”
“一阵子飞鸽传书、或着人去驿站加急送到京里去,只说被钱格格阻住了,今次不回了,生日么,也不过了。”
——
这些,都是空应不诺的话语。
她也曾大胆笑他:“王爷又开始说大话了。”
猛一回想之下,悚然心惊,怎有这许多不曾兑现了承诺许了,却又不应?
总忍不住会回想,那最后的当日,若真的飞鸽传书,不回去王府过生日……那么,还可以多一年的时光……怎会?怎会?如八弟般,轻轻松松地就脱手了,失之交臂。说到底,是不是也同八弟一般,终是不够放在心上,于是,便再找不回返那一年的日子……竟丢了一年,竟是,丢了一年,她,最后的一年。
她在狮子园时最后的容颜,是温温地笑着说:“好,我一定乖乖呆在狮子园,等你回来。也会专心想个新鲜东西出来,送你做寿礼。”
这竟是最后的几句温存言语……
再后来,便是听她在歪桃峰顶,苍然绝望地笑着大喊:“愿为南北分飞雁,来世今生不再逢。”
她瞧见他后,吃了一惊,却极高兴,轻笑着说:“真……是四爷……,我还道是我看错了呢……”
那些话,说着轻松,却那样决绝。
一刀两断,今生来世俱都了结的决绝。像是在说着,我都给你啦,再不欠你啦。情缘恩义全部结清,两不相欠。
哪里,有这样轻松的事情!
朕,绝对不许!
这一次,虽是梦中,但是诺了你的,定要做到。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亦是在所不惜!
皇帝记得,他曾在梦中对着那女子许诺说:“我定想法子为你筹谋,令你早早归来。”
月色下,她穿得古怪,似是寝时所穿亵衣,一套白色衫褂同同色的裤子。可这不打紧,确实是她,没错。
她身上什么都没有。
他送她的翡翠链子,没有;他送她的白玉贵妃镯,没有;他送她的银铛香囊,亦是没有……实在也是不奇怪,那些物事,都在仁增旺姆的身子上,她那梦中的孤魂,又怎会携带这些饰物呢?
那白玉扳指,同那白玉镯子,本是一对儿。
同出一块整玉,表面均阴刀施秀兰,扳指上镌的是“一香已足压千红”,镯子内壁则镌“莫讶春光不属侬”。
不想,这扳指,竟被多棋木里砸烂了。
——
前头几日,会去皇后的景仁宫,也是想着腊月里,快到除夕,要同她说说话,既属旧例,亦是一时心血来潮。
也许,不曾令她入住历朝皇后所属的坤宁宫主位,他心里还是有些歉疚的。而后,将垂垂将死的年心兰册了皇贵妃,定了皇贵妃从葬帝后陵寝的规定,这便令得他同她两人的陵墓内,却又生生多了一人。
为着那位女子,心中已然没有她,多棋木里的位子;待到登基,又为着那位女子,终究生生夺了她的坤宁宫主位;而今,却连死后的同穴专属之份,都要减薄了去……
数年来,总想同乌拉那拉氏,好好说些话,可是,总是找不着机会。
也许,今日,是个合适的日子。
这样想着,雍正皇帝将侍监等人俱都留在景仁门外,连走二进院落,但见伺候的宫女太监,他都挥手遣退了。
命那些宫人婢仆不宣不报,却是他嫌那高声回报太过嘈响,令他头疼……夜里批折子批得迟,而后又常常是大半夜的梦魇……且还……食了……丹药……
只是,他刚刚一踏入那双交四椀菱花槅扇门内,就惊见那两个多棋木里的贴身宫人瞥见了他,脸色大变,似是想拔腿进内间,却又猛省起该同皇帝请安,而后又有些焦虑,但又极为惊慌……
这是怎么了?
雍正皇帝皱眉道:“皇后呢?你们主子呢?”
那两名宫人齐齐跪倒在地上,浑身抖得跟筛米糠一般,只其中一个哆哆嗦嗦地说:“奴婢给……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圣安万福……”
雍正摆了摆手,说道:“退下吧。”
那俩不敢多说一句,赶紧急着步子退出了明间的槅扇门,出了门槛,又把门扇带上。
雍正皇帝颇有些玩味地四处打量了一下,仔细竖耳亦是听不到什么声响,猝然间鼻端传来一股焚烧纸墨的气味。
他无声无息地踩着轻悠的步子,越过那个紫檀嵌檀香木五扇插屏式银屏,轻轻掀开凤纹雕饰的琉璃珠帘子,行到内室门口,赫然瞧见多棋木里正紧皱眉头,蹲在地上,恨恨地将一卷卷的纸张丢入掐丝珐琅大熏笼内,宣纸遇到炭红,登时燃起一蹿火苗,亮眼之际闪过点点红星,噼啪作响。
“皇后躲在这里烧什么好东西?”雍正皇帝微笑着问。
多棋木里猛然懵住,她不曾想到这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景仁宫的人,竟然会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平时,但不到重要节庆日,他哪里会想起她来?更不要提踏足景仁宫了……可他,怎么会来的?
雍正皇帝笑吟吟地看着皇后,自然早垂了眼睑扫了熏笼一眼,这一看不得了,他立时大步上前,伸手抓起一片衣风带起的残纸,细细一辨,再蹲身反复拨看那熏笼内的残痕碎灰,可不正是他当年从狮子园带回来的剩余字画、佛经,全部是她,亲笔所写所画!
确实,这多年来,他一直更关注她遗下的身子,更由于发现这仓央嘉措赠予的躯体竟然经年累月,丝毫不损不腐,而令得他好奇研磋,料理毕政事,全副心神便都在她那仁增旺姆的尸身上头了,加之他送她的那些链子香囊镯子等均在那身子上,时日渐去,那些看不懂且又不算高明的画作,也终是没再研看,只束之高阁。便是佛经,也是听了她的话,尽量亲笔抄写,亲口读诵……故此,她所抄写的佛教也是搁置,唯留一本《日课经忏》放在身边做个念想,其他尽是同些闲杂书籍放在养心殿床榻炕桌上的一应茶具边,也不曾多做查看。
每年春末到秋初、秋末至春初两个时节他均在圆明园中治居,也确实甚少回宫,只是,便如此,他在养心殿的东西,可也不是别个轻易能染指私藏的。皇后,多棋木里她,怎么弄到这些东西的?
雍正皇帝的脸色越来越黑,一时在脑子里几番思索,琢磨到底是哪个这般大胆敢犯这等事出来。
正当他皱眉沉思之际,却见多棋木里忽然站起来,脸色惨白惨白,如石灰一般,她忽然跑过来,到了他身边,伸出双手抱住了他。
雍正有些愕然,一时愣住。
皇后素来矜持,做事也慎重,同他相处也常常是敬而远之一般的态度,会这样突然变故样地抱着他,倒也是极为罕见的一桩事。
他正想着,许是要软语哀求讨饶?又或是表述衷怀?
多棋木里没有说话,只将双手环住皇帝的腰,心中悲然忖道:他还是那样清瘦,每日里不晓得怀了多重的心思……只是,除了家国大事外,剩下的,有那女子,有他的兄弟,有他的子嗣,待临到她,却不知只剩得几分几毫?这样一想,竟是狠狠心,迅疾地解开了他腰间的带子,猛力一抽,整条腰带立刻被她拉了出来……
她抬头一看,见雍正无比愣怔,尚在不明所以中,登时一笑,以极快地速度将那腰带,连同上头的蹀躞十二事,鹅黄贡缎荷包,一起投入那掐丝珐琅熏笼中,而后使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放在一旁的盖子搬起,狠狠砸在熏笼上头,再用双手死死按住。
雍正初时不知她意欲何为,到得此刻终于心中大明:她,她竟是要将他所珍视的这些遗物,统统毁去!
怒气逐渐直冲脑门,夺上几步欲要挥掌,却终是没那个打女子的习惯,无奈之下只得用力抓住多棋木里的手臂,只想将她扯开去,好打开那个珐琅熏笼。
不曾想,竟拉她不动!
多棋木里这两年养尊处优,心如死灰,人是比三十多年前胖了不晓得多少。偏胤禛原本就清瘦,应付全部烦乱国事,梳理朝政,西北边陲依然不定,胤禩胤禟又多番搅乱,反清暗流还是汹涌……这数年的殚精竭智,忧思愁虑之中,身体更加瘦弱不堪,只得掩耳盗铃,强令御容画师刻意将自己的面容画得天圆地方,肥头大耳,颇显福相,方觉满意。
但实际上,虽他不承认,臣工问安折子上均回复:朕好,朕安好,朕甚安好……却终究是越来越弱了。每年酷暑又不肯去热河行宫、狮子园离宫避暑,夏苗秋狝,俱都不行,只强留圆明园,那京城的暑气又如何能同热河相较?多次昏厥之下,湿暑之气入体,再加上他又是个心思极重的人,实在是心脉渐弱,竟是隐隐有几分当年年妃的心痹之症来,这多番外由内患交击之下,将他原本的健康身体摧残得千疮百孔。
即便如此,他依然勤理政事,从不辍朝。
此消彼长之下,以他当年也是精于骑射,驰骤如飞的孔武之夫,而今竟然连个微胖妇人都拉不起来了……
原来,朕也老了。只是,她一直不老,朕却也恍然错觉,自己似仍旧在那青春韶华之年……
雍正皇帝定定地僵住,心头涌起阵阵悲凉:思念一直被固定在那个夏日,纷纷叠叠的紫藤花廊下,她颦颦袅袅地行来,初到此间,满目小心与好奇,猛然间眼眸中映入他的容颜之际,闪过无数情绪,她就呆在那里,定定地呆住……
多棋木里用尽全力死死抓按住珐琅熏笼的盖子,极为肆意妄为地说道:“臣妾有罪,但今儿这罪,臣妾就准备担下了。臣妾看不得,看不得皇上这副样子!尽把那个狐媚子留下的一些破烂玩意儿当宝贝供着存着,一把火烧了最是干净!那些个春情魇道的,一径的妖妖调调,便把皇上迷得什么似的,臣妾今日就要破了她的法去!来日皇上知道臣妾这是为着您好,实属冒死谏言!”
雍正皇帝见她说话当儿,手头力道必然松脱一些,立刻用足了力道推出一挥,终于将她如面粉袋子般甩了出去,也顾不上去看她有无大碍,只掀开了那珐琅盖子,正要抬起丢在一边,那边多棋木里却又爬起,再次冲将上来,去抢他的手内物事。
两人争夺之间,她那鎏金烧珐琅兰花指套猛的划在了皇帝的手背上,雍正皇帝吃痛,手里劲道一松,竟被她将拇指上的白玉扳指给扯脱下来,当啷掉落在地毯上。
雍正不及顾那扳指,只推开了熏笼的盖子,察视内边,俄而大为失望愤怒,只见炭火上,那蹀躞诸事,如吩带、扇袋、荷包、香囊,尽皆付之一炬,化为灰烬,只剩残布烂片,哪里还有完整样子……
雍正怒而回头,却见多棋木里连滚带爬地将地毯上那白玉扳指一把抓起,嘴角微扬,隐隐含笑,她看了皇帝一眼,便把那扳指狠狠砸向那熏笼盖子,即刻,那原本器形规矩丰盈,款制精伦超凡的扳指被砸得缺了一个小口子。
还未等他出声,她大笑着起身,用力搬起那熏笼盖子,使足了全身的力道砸落到那已经破缺的扳指上……
雍正怔住……珐琅和扳指一起破碎的声音稀里哗啦叮呤当啷地响起……
“你……”
多棋木里哈哈大笑起来:“皇上,皇上,臣妾是清君侧啊,清君侧!您不是要做明君吗?您做得很好呀,圣祖皇帝会开心的,会夸赞您的……但是,尚缺一线,这一线,臣妾给您补填上!这罪,臣妾来担……皇上,您怒得很么?那便将臣妾砍了吧……”
雍正皇帝瞋目视向皇后,只觉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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