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姚贾说道:“只有廷尉如此重情重义,可是那韩非处处与廷尉大人作对,久留必然不利。”
“哦?他哪里和我作对了?”
“第一,他参请大王杀郑国。谁不知道,当初丞相姚杀郑国,是廷尉大人冒着丢掉官职的危险把郑国救了下来,要是真的因为韩非再把他杀了,廷尉大人颜面何存?”
李斯的确想过这个问题,也曾经不舒服过,但是他知道韩非只是针对郑国,不是对他,也没有太在意。
“第二,韩非要求大王重用宗室,说我外客可以事秦,可以事楚,岂不是说我外客三心二意,朝秦暮楚?如果大王真的听信了他韩非,岂不是又要下一次逐客令吗?”
李斯摇头叹息。他也知道这件事,也知道,虽然大王没有听他的,也在心里埋下了猜忌的种子,不可根除。但是,那时韩非啊!他的兄弟韩非啊!“子攻兮吾守,兄弟两相伤”,。电子书。如果自己身在韩非的位置,恐怕也会如此吧。
姚贾见李斯只是一味难过,并无杀机,继续说道:
“那韩非是法学专家,如果将来真的被秦王重用,不知道那个职位更适合他呢?”
李斯心中一惊,这样明显的问题,怎么被自己忽略了?!
法学专家,自然是他的廷尉之职最适合韩非了!
李斯的心立刻抽成一团。
第十一章 一夜白头
李斯明明知道姚贾实在挑拨他和韩非之间的关系,还是不由得惊出了一身冷汗。
姚贾说的没错,等到秦王重用韩非之时,就是他李斯离开廷尉府之日。
李斯虽然自信,但是相比韩非,他知道,他永远也比不上。
他甚至没有注意到姚贾已经告辞,脑子里全是那厕所里瑟瑟发抖的老鼠。
他想起自己求学七年,老婆孩子在老家孤独等待。
他想起孤身入秦,三餐不继,要进吕不韦的相府做舍人还差点被八武士大的没命。
他想起当上了郎官,跟在赢政的銮驾后面嗨呦嗨呦的跑。
他想起自己手持利戟,数九寒冬还站在宝殿门口站岗。
他想起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才见到赢政,对赢政说出日夜苦思才准备出来的话。
他想起终被赢政重用,当上了长史。
他想起自己和赢政一起经历了成蟜治乱、醪毐之乱才和赢政建立起的深厚君臣之情。
他想起自己出使韩国,差点被韩王和韩非杀死。
……
这种种的一切,历历在目。
自己得来这一切,真的很不容易。
他花费了整整二十年的时间。
而这一切,就会在统一六国之后,被韩非夺走?
韩非本来就是生在仓库里的硕鼠,何必和他来争抢?
对,不是韩非来争抢的,是自己费尽苦心得到韩非的著作,然后交给秦王看的。
秦王因此才发兵韩国,不要土地和城池,只要韩非一人。
这是何等的荣耀!
却不是我李斯所能享有的。
……
李斯最终还是去了大牢看望韩非。毕竟,那是他的兄弟。他害怕韩非受委屈。
但是,进了大牢的人,还能有好吗?
醪毐那样勇猛的人,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更何况读书人公子韩非?
韩非坐靠在墙角,低着头,头发蓬乱,衣服上满是血迹。
李斯走过去,拉住韩非的手。
韩非抬头,看是李斯,撇嘴笑了一笑。
那时怎样的笑脸?这满脸是血,鼻青脸肿的人,难道就是俊朗的公子韩非吗?
李斯忍不住,泪水滴落在韩非的手上。
韩非却笑得更加灿烂:“贤弟不必难过,这样死了,总比苟且活在敌国要好。”
李斯摇头:“你不要乱秦保韩了吗?”
韩非忍不住笑出声来,这样一笑,牵动了伤口,韩非痛苦的皱眉,但还是马上恢复了笑脸,说道:“秦王已经识破,我说什么也不管用了。”
李斯忍不住再次低头哭泣。
韩非说道:“贤弟,为兄求你一件事。”
李斯说:“非兄请讲,李斯无不遵从。”
韩非说:“我一生骄傲,却落得如此下场。我只求你给我个痛快的了断,我不想这样活着,被那些粗野小人侮辱。”
李斯忙说:“非兄说得哪里话来,李斯再也不会让他们动你一个指头!”
韩非摇头:“你虽贵为廷尉,他们没有通过你,直接听从秦王的指令把我押进来,你说了,他们也不能不听秦王的。”
李斯说道:“非兄稍暗,我去找秦王。”
说完,用力捏了捏韩非的手,把自己所有的鼓励都用这样的方式传达给韩非,然后挺身站了起来。
李斯径直走了出来,他不敢回头看韩非,怕自己还会流泪。
见到狱卒,李斯说道:“我去见秦王,在我回来之前,不许再对韩非公子用刑!否则,杀无赦!”
狱卒吓得扑到在地,磕头如捣米,心里却在暗暗叫苦:“姚大人让我往死里打,李大人让我不许用刑,还杀无赦!我一个小小的狱卒招谁惹谁了?”
且不说狱卒,李斯快步走出大牢,向秦王的书房疾步走去。但是,走到了书房门口,李斯忽然问自己,难道自己真的要为韩非求情吗?如果韩非不死,我李斯的未来又在哪里?
李斯正在门口踯躅,王绾走了出来,笑道:“廷尉大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李斯忙说:“李斯求见大王。”
王绾笑道:“大人今日怎么如此客气,大王不是说过,书房廷尉大人不必通报,随时欢迎吗?”
李斯笑着应道:“对,对…。”连忙走了进去。
“李斯拜见大王。”
赢政把目光从奏章上移开,看了一眼李斯:“卿家稍坐。”
李斯点头道:“是。”坐在了一旁。
赢政批阅完那篇奏章,扭头看了一眼李斯,笑道:“卿家怎么了?今天的椅子不舒服吗?”
李斯站起身,躬身行礼:“大王!请大王饶恕韩非!”
赢政大笑道:“原来是为了韩非!”过来扶起李斯,说道:“那韩非也太无趣了些,处处参与我大秦内政,当自己是谁?我还没有任用他呢!参与也就罢了,竟说些不合时宜的话。那姚贾为我大秦立下汗马功劳,统一六国在即,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他,韩非竟然要我杀他!我知道他一心为韩,可是也不能让我为了他让有功之人寒心吧?!”
李斯忙问:“那韩非……大王不会杀他吧?”
赢政笑道:“寡人怎会杀他?!韩非子乃天下名士,寡人杀他,岂非失尽人心?寡人只是给他点颜色看看,免得他一天到晚聒噪个不停!”
李斯放下心来,但是马上又担心的说:“大王这么想,狱卒并不知道啊,李斯刚刚去大牢看望韩非,那韩非已经给打得没有人形了。长此以往,恐怕会……”
赢政一听,眉头皱了起来:“这些狱卒的确可恨,寡人只想教训他一下,没想要他的命啊!寡人仔细想过,卿家说的有礼,等我灭了韩国,韩非子无国可忠,自然会效忠大秦的!反而韩非子明明知道天下大势不可抵抗还对故国如此忠心耿耿,实在可敬。他日统一六国,寡人必然对韩非子委以重任!”
李斯本来还在为韩非担心,听到赢政说没想要他的命已经放下心来,最后听到要对韩非委以重任,又为自己担心起来。委以重任,难道是我的廷尉之位吗?以韩非的专长和性格,的确是廷尉之职最合适不过啊。
正在想着,赢政说道:“那就麻烦卿家跑一趟,告诉狱卒,不可再对韩非行刑!韩非若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拿他们是问!卿家和韩非是多年老友,这件事交给卿家来办寡人最放心。”
李斯显出高兴之色,点头称诺,回身出了上书房。
李斯一直在想着秦王嬴政刚才的话。看得出来,赢政还是从心里喜欢韩非的。尽管韩非做了很多触怒赢政的事,但是精明的赢政知道韩非的价值,也不真正的怪他。李斯忽然觉得有点失望,他本来是去给韩非求情的,看到韩非遭受如此虐待,他心如刀割;但是看到秦王对韩非如此喜爱,也是十分的不舒服。他自己心里明白,他的才华和韩非差得太远,就像在兰陵学堂时一样,虽然自己已经当上了秦国廷尉,得到秦王的倚重,韩非这十多年来一直郁郁不得志,但是只要韩非出现在他身边,他还是被韩非比了下去。他本来以为自己经过这十三年,已经可以和韩非平起平坐了,但是事实证明,韩非,是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李斯,永远只能跟在他的后面。
天色已晚,李斯没有去大牢,而是回到了家。他把自己关在书房了,任凭大家怎么敲门询问也不出一声。方芳守在门口轻声哭泣,她不知道自己的丈夫怎么了,这么多年来,即使秦王下了逐客令被驱逐出咸阳,也没见李斯如此。
天亮了,方芳和儿子们还在书房门口等候。忽然,门从里面开了,李斯慢慢走了出来。大家看到李斯的模样,都惊恐的喊出声来。
三十六岁的李斯一夜白头,鬓发须白。
李斯手里拿着一壶酒,谁也不理,走出廷尉府。
第十二章 韩非之死
李斯来到大牢,狱卒看到顶头上司的模样,也惊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韩非闭着眼睛,好像已经睡着了,但是李斯一开牢门,马上睁开了眼睛。
“贤弟,你来了?”
李斯坐在韩非的面前。
韩非看到李斯的模样,惊诧异常:“你这是怎么了?”
李斯低头不语,少顷泪如泉涌,哽咽得不能言语。
韩非意识到了什么,问道:“秦王要杀我?”
李斯摇头,却说不出话来,只是痛哭流涕。
韩非轻拍李斯的肩膀,笑道:“贤弟不要难过。我韩非单人单车从韩国来到秦国,就没想活着回去。只是可惜,我不能再嘱咐韩王安几句。”
李斯只是哭泣,却不发一语。
韩非看到了李斯手中的酒壶,笑道:“妙哉!愚兄虽不善饮酒,但这壶酒却是一定要喝的。”
韩非把酒壶拿过去,打开盖子刚要喝,李斯拉住了韩非的手,失声大叫:“不能喝!”
韩非笑着推开李斯的双手,笑道:“且让我一醉方休!”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李斯拉着韩非的胳膊,哭得更加厉害。
韩非喝完,称赞道:“好酒!”
李斯起身,跪在韩非面前,趴在地上,大哭不止。
韩非拉起李斯,笑问道:“这酒里有毒,是不是?”
李斯红着眼睛惊道:“非兄知道,为何还要喝下?!”
韩非笑道:“如果无毒,贤弟怎么会哭得如此厉害?”
李斯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大哭道:“非兄恕我!”
韩非笑着,眼神却越来越迷离:“我怎么会怪你……真的很怀念兰陵学堂的时候……你我抵足长谈……我还要多谢你……让我少受些屈辱……韩……”
韩非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瘫软在李斯的怀里。
李斯抱紧韩非逐渐冰冷的尸身,仰天大喊:“啊——”
狱卒远远的看着这一幕,不敢过来,也不敢离开。
韩非躺在李斯的怀里,嘴角还露出一丝笑意。
他一生郁郁寡欢,只有临终之前才有一点笑意。
因为他知道,自己终于解脱了。
他把一切看得太明白,却无力改变。
也许,只有死,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
李斯没有参加早朝,这自他当上长史以来还是第一次。
赢政觉得好像缺了什么,一下朝就让赵高去廷尉府打探。
赵高还没出宫门,就看见李斯顶着满头白发,失魂落魄的走过来。
赵高连忙迎了过去,诧异道:“廷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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