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士,统共就出这么多,大部分举人是终生无望中进士的,连同进士的边儿都摸不着。庞大的官僚系统里,基层的官员大部分是举人出身。许多举人,因为种种原因,索性就直接谋个官儿,做官去了。
然而,举人也不是那么好考的,各地的举人亦有名额。录取的比例很低,能中了举人,已经值得差不多的人家全家庆贺了。是以凡家里有乡试的,无不紧张兮兮,打从入秋开始,就预备着下场的事儿了。关到贡院里好几天呢,衣裳、吃食,一应物品,都得置办得妥妥的。
贺成章比很多人都要轻松,他已经猜着了这一次要给他一点优待。当然,是必须在一定范围内的优待。如果他文章做得糟糕已极,必是录不上的。元和帝能给他的优待应该是:若是可中举可不中举,让他中。混进了会试,可中可不中,让他中。凭自己本事考中的,给他一个比较能看的名次。若是水平离得太远,便是皇帝乐意,主考官还不想砸自己的招牌,叫人说主考官没眼光呢。水平太差的被取中了,叫落榜的士子如何能服?
贺成章自忖,在京城地界上,中个举,还是没问题的。他这也是钻了个不同考区考生的水平参差不齐的空子。心态一轻松,发挥起来就会好。与他差不多的还有容七郎,这位也是,他亲爹是阁老,他叔叔翰林院出身,清流御史,自己相貌也好,学问也不坏。只消过了举人这一关,大好的前程就在前面等着。
然而整个贺家,包括亲戚们,却不如他这般惬意。贺成章要这一回中了举人,就是比他爹中举时还要年轻,青出于蓝,这是个好兆头。明年再能中进士,就圆满了。罗老太太心心念念,就是这么一件事儿。贺敬文这辈子就这样了,贺成章却是前程远大的。罗郎中虽因家中老婆孩子对贺家有些不满,也有些灰心,然而亲戚中了进士,实是一件大好事,他也跟着忙里忙外,打探了许多贡院的事情来告诉贺成章。
又有赵琪,传授了许多考试的法门,还有在贡院里生活几日的小窍门儿。乔家虽然当家人随军出征,留下来的乔太太十分感激贺家仗义。与乔家打交道多数都是贺成章出面,乔太太对他的印象尤其深。乔太太崇道,也是老君观的常客,如今回来了,依旧虔诚供奉。特意起了个大早,带着儿子去给贺成章求了个“逢考必中”的符。
罗老太太却信佛,跑到庙里捐了二十两银子的香油钱。还说瑶芳:“你来看看,乔亲家求的这个符,有用没有用?”
瑶芳脸都绿了,心说,我去学道,可不是为了这个!
因忆起娘娘有镇魇这一劫,如今自己又不在宫里,全没办法跟娘娘行动,适时出来。瑶芳只得另寻道路,跑到老君观去,既然事情是从老君观里发生的,那就从这里给它破解得了。头一条,得跟老君观那里混得熟了才行。学道之人,虽然不像佛家僧、尼别处,想叫老君观收女徒,也是件很为难的事情。
好在韩燕娘在老君观那里是挂上号儿的,韩燕娘的闺女因此信了道,也不是一件突兀的事情。瑶芳也是循序渐进,先是,往老君观里,为父母祈福,又拿出银子来,请为彭敏母女三人做法事。几场法事做下来,与老君观里的道士们混得渐熟了,也做个居士。请了三清法像回家,也日日供奉,闲暇时也诵经。然后就发现,事情好像有点不对头!
老君观是王重阳所创的全真教的丹鼎派,跟龙虎山天师道的符篆派,它不是一回事儿!丹鼎派的弟子,要有怎么样的神通,才能明白符篆派的事儿?镇魇之术,从来就见过扎小人儿、写咒语、烧符灰的,见过投丹药咒人的吗?那不是镇魇,就是纯投毒了啊!就没见过符篆的事情拿去问丹鼎的。元和帝做事让人讨厌,人却真心不傻,学东西也快,他不会分不清楚这个的。
瑶芳还想着,拜师学艺,学得精时,指出这符画得很不对——正经的道家,谁个也没有恶咒啊!那都是旁门左道的事儿,就说这祖师爷传下来的符里,没一条是这样的,多少能争取些喘息的机会。瑶芳没指望自己重活一回,就能比娘娘更高明了。她求的,只是为娘娘争一个自辩的机会。以娘娘的能耐,一准儿能成。
现在倒好,老君观的观主见她“一片赤诚”,除了亲自给了她三清法像,还跟他师傅张仙师提了这么一句。张仙师差不多要到了白日飞升的年岁了,记忆却是真的不差,听了之后连豆子都不泡了,跟徒弟说:“她要带来,引来见我。”
观主开心不已,真是谢天谢地,有这么一句话,最近这些日子,师傅就不会乱跑了!急急忙忙,派了个小道士送信下山,硬将瑶芳给拖到了老君观。为此贺成章还亲自跟乔家借了几个壮士,一路护送,见果然是张仙师有请,才放下心来。
瑶芳对张仙师有些怵,听张仙师说一句:“尔向道之心,亦诚亦不诚。”当场就给他跪了:“老神仙,您有什么吩咐就只管说吧。诚与不诚的,天下学道的,有几个是无欲无求的?求升仙的,求长生的,求心里平静的,求保佑家宅的,求将道门发扬光大的,求出人头地的……我只求三清能庇佑我心爱之人。”
张仙师张开一只眼睛,问道:“会种豆芽么?”
瑶芳:“……好像,见过……”
“一边儿读书,一边儿学吧。”
【这是什么鬼?!】
不管是什么鬼,观主都是乐见其成的。只要师傅留在京里,怎么着都好说,上赶着管人叫师妹。如果不出意外,这应该就是关门弟子了。哪知贺成章急了,道士里是有火居道人,然而分流派,正一的才有火居,其他的出家了就跟俗家没缘了。
好说歹说,就这么师傅徒弟的叫着,却没有出家。
从此,瑶芳就过上了种豆芽的日子,全家跟着吃豆芽!她也就破罐子破摔了,管你什么丹鼎符篆!老神仙都能种豆芽了,我在老君观里请教符篆又能怎么样?!观主看着脸都绿了——这都是什么事儿?奈何张真人不管,偶尔还跟她讨论讨论。观主私下寻“师妹”说话,只得一句:“难道要我烧火?”
观主很想说,你是怎么读的道藏?清净散人还蓬头垢面乞食过呢!后来一想,不对啊!你特么是我师妹,用得着自己烧火么?无奈师妹觉得炼丹的跟厨子也没啥不同,还是画符比较符合身份。师傅还不管!恨得观主真骂自己眼瞎,做什么手贱,急不可耐就把人给叫了过来?丹鼎派里出了个鬼出符的,夭寿哦!
可张仙师还戳那儿呢,有什么办法?
罗老太太并不懂这些,或许年轻的时候有所涉猎,老来老去,许多知识都忘掉了,看了符篆,就拿来让瑶芳看。瑶芳嘴角一抽,且不说有没有这种包考中的符篆吧,老君观一丹鼎派的道观,出符篆,能信么?
然而为安罗老太太之心,瑶芳还是说:“哥哥这一次,是必中的。”
罗老太太放心了,将自己求的、乔太太送的,一股脑儿都给了贺成章,就差再求碗符水给孙子喝了。丽芳看了咋舌不已,悄悄地问宋婆子:“我爹赶考的时候,阿婆也是这般?”宋婆子正满眼热切,仿佛是自己的孙儿也要去赶考一般,听丽芳这么一问,不由一怔:“好像是没有的。老太太也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年轻的时候倒不很信这些的。唉,人呀,活得越久,忌讳就越多,小心总是没有坏处的!”
到了最后,还是瑶芳说:“阿婆,秋闱春闱,都要搜检夹带的,这些个都带不进去。被查了出来,反要惹人耻笑。”
罗老太太这才作罢。
————————————————————————————————
到得入场这一天,罗郎中也请了假,赵琪也请了假,一同来送贺成章入场。贺成章看着密密匝匝围了一圈的人,额角滑下两滴汗来:“这是要做什么?我不过是去考几天试,考完了就回来。”
罗郎中道:“你只管去,我们算着日子呢,到时候接你去。”贺成章又拜托了一回家里的事情,瑶芳道:“我们又不出去惹事生非,你只管放心去就是了。”贺成章附耳道:“林家的事儿,别忘了。”
林百户的生日,正好在考试的时候,贺成章是顾不得了。瑶芳道:“你决定了,那就成。”原本,若贺成章不想跟锦衣卫这名声不大好的人再深交,时间不凑巧是个好机会。但是贺成章既然拿定了主意,瑶芳也就顺着他来——这倒未必是一件坏事。
贺成章再三不许人跟了去,只叫捧砚拎着篮子陪同。到了贡院门口,再将篮子交给他提进去。
罗郎中活得久了,什么事儿都见过,往年不是没有过考到一半支持不下去昏倒在里面被抬出来的。贡院里也有郎中,可要是紧张太过,又或者真的是不凑巧重病,那就没辙了。妹妹火热的心思,他不好说丧气话,却叮嘱着:“派人到贡院外头守着,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不至于不知道。”
瑶芳略解其意,笑道:“谢舅老爷提醒。”
罗老太太也会意,她年轻的时候就住在京城,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听说过。脸上掠过一丝阴云,指定了捧砚和宋平每天去盯着贡院。瑶芳道:“我得借宋老伯一用,先叫捧砚过去。”
罗老太太因问何事,瑶芳道:“哥哥先吩咐的,他朋友的事儿,我们妇孺不好出面。”回来就派宋平将给林百户的寿礼给送了去,教他说:“我们家哥儿今年下场,不凑巧直不及来吃百户的寿礼,临下场前命小人将寿礼先给送了来,回去还得守在贡院外头听风呢。”
林百户便说:“还用你守?我派两个人盯着,他们也认得贺老弟,一旦有什么不妥,他们就能照应了。但有事,必告诉你们家,叫你们家里老太太放心,有我呢。”
宋平对瑶芳很是服气,有什么比锦衣卫盯梢更厉害的?长揖为谢,出了林百户的家,回来向瑶芳汇报。瑶芳道:“既这样,再派个小子,跟捧砚替换着,到了最后一日,老伯再带车轿接哥哥去。”
考试期间,果有紧张得不行,以致上吐下泄,不得不提前离场的。最惨是到了最后一日支持不住,被抬了出来的。贺成章倒是平安熬到了最后,出来之后,也是步履仓皇,很有点逃命的味道。
他身上的味道……也很让人想逃。
回来后草草洗漱,倒头便睡,家中上下都不敢打扰他。一气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才抻个懒腰,扶着腰下地——睡太久了,睡得腰疼。
罗老太太心疼得不行:“哎哟,这是怎么弄的?小小年纪,受这个罪。当年你爹考完了回家,也没见他这个样子,果然是他当时没用心!”
原来理由还可以这么找!
贺成章无奈地道:“爹当初出了场,怕是比我现在还惨,我还有阿婆照看着呢,爹可没这福气。他必是怕您担心,休养得差不多了,才动身返乡的。”上一回在南边儿考试,也没见老太太这样啊。
罗老太太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快,来用饭了。”
贺成章摸摸肚皮,确实很饿了,便不推辞,将早餐和午餐并作一餐吃了。罗老太太坐一旁,看那架式,恨不得夹了菜往他的嘴里塞。瑶芳见老太太比自己还殷勤,干脆坐在一边,给哥哥盛碗汤来吹凉了备着,免得他吃得噎着了。
贺成章吃得虽快,样子还算斯文,须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