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瑶芳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真个认命,早便遂了继母的心,木偶一般由人摆弄,好换些银钱了。也不至于能一路挣扎到做了太妃,只可惜,到了那个时候,维持过她的兄姐都已不在人世了,终成一世遗憾。
哭死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不过是给看客添一笔谈资,让仇人看着开心罢了。也许,这回不是老天坑她,反倒是疼她呢?给她个机会,别再有那么多遗憾——我若死了,这哥哥还得叫人治死,这姐姐也难有好下场。既然叫我重活一回,必不能叫这家败了,叫这些亲人枉死了。
思及些,贺瑶芳便将寻死的心给压了下去。
只是……要怎么做呢?低头看一看这短腿儿短胳膊,前太妃一张小脸儿阴得能滴出水来——年纪太小了,说出来的话也没个肯听的呀!
沉着一张脸,贺大姐一手一个,拎着弟弟妹妹到了自己的房里。她的乳母跟在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直到贺丽芳问道:“何妈妈哪里去了?”
才说:“人多事杂,许是给二娘熬糖粥去了。”
贺丽芳恨恨地看着妹妹:“你要死!这样的时候也敢乱跑?!”
贺瑶芳只管沉浸在兄姐失而复得的心绪里,无暇顾及长姐这口气出乎意料的重,说的话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她小声问道:“爹呢?”
他们的生父贺敬文,乃是一个举人,极好面子,又重规矩,妻子的丧事,自当露面主持的,可方才这一路,却仿佛听说他并不在,真是奇也怪哉。
贺成章见姐姐脸色不太好,缓声对妹妹道:“爹赴京赶考了,就快回来了。回来教你认字。”
贺瑶芳:……
贺丽芳大口喘着气,她已经七岁了,多少晓得好些个事儿,母亲病重这一段日子,让她快速地成长了起来。见有弟弟哄着妹妹说话,捏了捏拳头,对自己的乳母胡氏道:“胡妈妈去听着,看前面有什么事。”
胡氏也是个干净的妇人,先前不敢说话,此时却不得不劝道:“大娘,这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一头是你舅家,一头是咱们老安人,你……”
贺瑶芳本听着贺成章跟她说:“你回来乖乖的,不要乱跑,我教你写字儿,我已经认得三百多个字啦……”忽听到提及舅家,忙扭头去看胡氏,巴不得胡氏多说几句关于舅家的事儿——她还打着与舅家联络的主意呢。
贺丽芳怒道:“我叫你去,你便去,怎地看我年纪小,便不把我当一回事么?纵我亲娘死了,我还是贺家的大娘!”
胡妈妈被吓了一跳,忙说:“这就去,这就去……去不去的,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儿么?舅家来收回奁田,无论要不要得走,都是坏了交情。大娘,听妈妈一句劝,这会儿两头都在上火,插不进手的。”
一天之内,贺瑶芳吃了两记惊雷,后一记尤狠——原来,她舅家不是被继母整坏了的无辜倒霉蛋儿。
心里又有一丝明悟。柳氏从来不让人在她面前说她舅家的坏话,故而她每向父亲、祖母提及要见亲舅家,便要吃好大一记白眼。这等内宅妇人的手段,当时看不破,现在却是一眼即明。你不晓得这是个恶人,总为他说好话,旁人也当你是同流合污了。连柳氏劝人的话她都能猜得出来:“她还小,何必让她知道亲舅家为人不堪,徒惹气闷呢?”
这有些时候,知道得越少,就越容易犯错。
只是,如今舅家不可靠了,她该怎么办?前太妃再次看了看自己丁点儿大的小拳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第3章 没娘的孩子
直到何妈妈端来了糖粥,一口一口喂着她吃,贺瑶芳还在想:这要怎么办呢?
出了这等事,舅家是靠不住的,祖母与父亲也要怨上舅家做事难看。父亲不消说,最好面子,爱讲究,定是要恨上这舅家的。否则,也断不至于从此姻亲没了来往。贺瑶芳的记忆里,直到自家上京,都没有见过舅家的人了。
至于祖母,更是好猜。只怕过不多时便要想着给父亲续弦了。此时父亲年未三旬,已经是举人了,算得上是少年得志,怎能久做鳏夫?贺瑶芳是做过母亲的人,最能猜着祖母此时的心意。旧亲家不堪,当然要结一门能帮衬的新姻亲了。
亲娘已死,父亲正值壮年,只有她哥哥一个儿子。她祖父这一支,到了她哥哥这里,便是五代单传。如何能不续弦?
此事却是极难拦的。
贺瑶芳晓得她祖母是个精明人儿,凡事都要权衡个利弊。自打祖父早年过世之后,这家就是祖母在管,种种得失,以家族为重,却不会在乎几个孩子的想法了。
孙子孙女儿再亲,能亲得过亲生儿子?亲得过开枝散叶?便是她的亲哥哥,正子嫡孙,在没长成、没能娶妻生子光宗耀祖之前,在这位老祖母的心里,也是重不过亲生儿子的。便是已经成家立业了,儿与孙,孰轻孰重,也是不好说的。何况,他们的舅家还做下了这等不留情面的事情?如此看来,继母进门、贺家败落,竟似避无可避。
看着妹妹呆呆地吃粥,何妈妈递一勺到口边,她便张一下口,不喂,她便不动。贺成章一张秀气的小脸上布满了忧愁:妹妹别是哭傻了吧?
贺丽芳身为长姐,更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见弟弟“眼巴巴地看着妹妹吃糖粥”,那个妹妹呢,又傻乎乎地“瞪着大眼只知道吃”,小姑娘深深地叹了口气,颇觉身为长姐,真是责任重大。先吩咐自己的乳母:“妈妈要是不想往前面去,便去煮碗糖粥吧。”
胡妈妈顺着她的目光往贺成章那里一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与贺成章的乳母张氏交换了一个眼神,张氏忙说:“还是我去罢。”
贺丽芳不置可否,张氏嘱咐一句:“大郎在这里坐着,我这便就也给你煮糖粥。”
贺成章:……他是担心妹妹,不是馋了!不是馋了!
贺家大小也算是个士绅人家,讲究些个养生之道,饮养总是禁暴饮暴食。贺瑶芳年纪又小,何氏给她拿来的糖粥只有一小碗。听闻要给贺成章煮粥,忙说:“那头小厨房锅里还有,在窗根底下那个小灶上。”
胡妈妈巴不得不掺和这“偷听”的事儿,忙说:“你照看二娘,我去,我去!”
胡妈妈之“深意”,贺丽芳居然颇能明白。她气鼓鼓的点点头,望着胡妈妈的背影,暗想:娘说的果然没错,这些人,净会偷奸耍滑。
原来,她生母李氏自知天不假年,恐儿女受亏,晓得丈夫、婆母不甚靠得住。只怕新人进门,自己留下来的孩子就要受罪。特特将孩子里年纪最大的贺丽芳唤过来千叮万嘱,命她照顾好弟弟妹妹,又拼命往长女脑子里塞了好些识人的窍门。
譬如“甭管她嘴上多甜,只管看她做了些什么”、“要是一个奴才,嘴上说得再好,你觉得再舒坦,回头见你吩咐的事儿她总是不办,却又为旁人办事,这便是刁奴了”、“多跟你阿婆学学,只要棍棒不落到你们姐弟头上,不要与她硬犟”、“哄好你爹”。连贺成章都唤过来嘱咐几句“要自强自立”、“别轻信了旁人”。唯贺瑶芳太小,说了也记不住,只叮嘱“要听你哥哥姐姐的话”,就这一句,还让贺瑶芳给忘了。
贺丽芳才多大?能记着这些个嘱咐已是不易。如今行事,不过是比着这死记硬背来的“秘决”一样一样地对着。连训斥下人说的话,都是东拼西凑鹦鹉学舌来的。
现一看胡妈妈是“刁奴”,便想法子将她支了开去,又对张妈妈道:“三娘不知道醒了没有,张妈妈去看看,别再也乱跑了!”说完,又看了贺瑶芳一眼。倒将何氏看得手脚不知道往哪里摆了,端着糖粥的胳膊都僵硬了——这大娘变得好生厉害。
贺瑶芳闷头吃糖粥,胡妈妈的心思,她一眼能看到底,她所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情:总觉得这几个乳母之间的气氛也很奇怪。上辈子,她小时候憨吃憨玩的,上头还有一兄一姐,直到继母翻脸,她都没操过什么心。小时候没留神的事儿,等到想留神的时候,乳母们都被打发走了,哪里还能知道她们之间的暗流汹涌?
贺丽芳却是知道的,胡妈妈和张妈妈是祖母罗氏给安排的,倒是这个何妈妈,才是她生母亲自挑选的。
将两个“刁奴”打发走了,贺丽芳背着手,在地下踱了两步,忽然走到门口,叫住了一个扫地的小丫环:“阿春,你过来。”
叫阿春的小丫环跑了来,叫一声:“大娘。”
贺丽芳便让她去前面听壁脚。阿春倒是答应得极爽快,她是李氏为长女挑选的丫头,预备着好养作心腹来使的,比贺丽芳年长一岁,两人平素倒是玩得极好。何氏目瞪口呆,心道,这大户人家的孩子,可真是……
阿春前脚才走,胡妈妈便回来了,一看张妈妈不在,怔了一下:“咦?”
贺丽芳截口道:“我让张妈妈去看看三娘好不好了,也不知道洪姨娘躲到哪里去了!”
胡妈妈笑道:“怕是见着来了生人,躲了。咱们这样的人家……”
贺丽芳到底年纪,已经对她有些不耐烦了,打断道:“我舅家也是生人么?”
胡妈妈一听“舅家”头就大了一圈儿,又将她一阵儿好哄:“可洪姨娘是贺家的妾,与李家是不相干的。”
贺瑶芳吃完糖粥,嗓子里甜得发腻,可为了多听一些情报,还是硬忍着一点一点吃完了——何氏旁的都好,只有一点让人发怵,凡她下厨,甜便极甜,咸便极咸,口味极重。由着何氏给她擦了嘴,忙追了一句:“我要喝水。”
又多赖了好一阵儿,却一点消息也没听着。倒是亲眼见着了管事娘子——祖母罗氏用老了的一个陪房——亲自揪着阿春的耳朵一路提将过来。
贺丽芳脸色都变了,贺成章好些,也在不停地深呼吸,给自己打气。贺瑶芳倒是沉稳,可惜年纪小,没人注意到她。
那管事的宋婆子将阿春一搡,对姐弟几人行了个福礼:“哥儿姐儿好,老安人说了,家下乱,不要乱跑。这丫头好长的腿!亏得是我遇着了,採了她来,叫老安人看着了,非打折了她的腿不可!”罗氏娘家是北方人,与南方人的称呼有些不同,自幼称呼习惯了,至今也没改过来。
贺丽芳见阿春含着一包泪,吓得不行,便说:“是我叫她去前头看看,什么时候许我们去我娘灵前来着。哪有儿女不在亲娘灵前守着的?”
宋婆子看了贺丽芳一眼,心道,没娘的孩子长得快,才几天的功夫,就越发的似模似样了。可惜了,跟全乎人家养大的还是不一样,这满身长刺了都。口上都颇为恭敬地道:“能去时,老安人自然会唤哥儿姐儿过去的。既然是姐儿吩咐的,便饶她这一遭罢。告诉姐儿一声,前头乱得很,隔壁容大人家又遣了人来。那是守礼的人家,要见着咱们家丫头小子满地乱蹿,是要笑话的。”
轻声细语,说得贺丽芳越发气闷了。
贺成章忽然问道:“间壁容大人家?”
宋婆子道:“是呢。”看向贺成章的眼睛里,就透出些慈悲的模样来。亲舅家上不得台面,这孩子也是可怜。
贺丽芳有心再问什么,宋婆子又匆匆告辞了:“我得盯着前头的茶水,可不能怠慢了客人,哥儿姐儿有什么事儿,只管叫你们的奶嬷嬷去做。老安人吩咐了,这几天,她们旁的不用做,只管照看哥儿姐儿。”
贺丽芳两颊鼓起,像只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