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听带猜,贺瑶芳这才拼出了事情的原貌来。这谢秀才的娘子姓王,真个是兵部侍郎嫡出的长女。只是这王侍郎中举人时已经近逾四旬了,发迹得算晚,这长女总不好为等她爹一个虚无缥缈的前程留在家里不嫁,嫁了个当时门当户对的人家。彼时王侍郎还是秀才,亲家也是个老秀才,两家是同乡,又相熟,遂结为婚姻,女儿便留在了家乡。待王侍郎过了四十岁,不知走了什么运,先中举人再中进士,入翰林做庶吉士,十余年间做到了侍郎任上,官运亨通。可这原先的女婿又不能退掉,故尔这元配的发妻夫荣妻贵了,生的儿子也得荫佑,唯这女儿,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贺瑶芳用力回想,觉得这事有八分把握是假的。她想起来了,这位王侍郎如果是她知道的那一个,那日后还会做上吏部尚书,这便是后来的王阁老。只是……不曾听说王阁老有这么大一个女儿,更可疑者,是他的外孙,看起来不像是个没前程的孩子,为何也不曾听说来?
居然遇上骗子了!贺瑶芳很是郁闷。罗老安人却信了个实,叹道:“造化弄人。本当锦衣玉食,却困于逆旅。”贺瑶芳心道,别叹别人了,我心疼那二十两!
罗老安人叹了一回,终究没有命宋婆子去邀谢家人同行——恐人说她这是巴结王侍郎。只对宋婆子道:“叫宋婆寻那贩丝的商人,为谢家雇一条船,船资咱们为他们付了。”
宋婆子低声道:“这……还要接济么?”
罗老安人道:“索性好人做到底,我们上京,便是本着破财消灾,拿钱买路去的。多个熟人多条路。”
宋婆子答应一声,又急急去找宋平了。罗老安人掐了一回手指,以为算无遗策了,才微笑着宽衣就寝。贺瑶芳已经转身侧卧,脸儿朝着板壁“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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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有了这么一档子事儿,贺瑶芳便有些闷闷不乐。正月十六,船行北上的时候,她也没有开脸。老安人还奇怪:“怎么会晕船呢?”贺家是南方人,就没听说过南方人有晕船的。老安人自己是北方人,也不很昏船,故而奇怪。
张老先生教了一会男学生,还记得自己有几个小女学生要指点一下,不可忘本。正遇上贺瑶芳黑着一张脸,老先生先讲了一回功课,又夸赞贺丽芳身为长姐教导幼妹有功,忽悠着贺大姐看孩子去了。
他自己却摇头晃脑地走过去问贺瑶芳:“怎么?”
贺瑶芳忍了忍,没忍住,小声道:“又被人当冤大头了。”
张老先生道:“小娘子此言差矣,我观那谢家人,不像是行骗。唔,那秀才或许腼腆些,前途有碍,却不是个会行骗的人。再者,父亲远在外地做官风光,头先嫁的女儿,还是要看夫家的。”
贺瑶芳仰着头,脸快要跟地板齐平了,含糊地道:“单看面相,我还要说他娘子他儿子都不像坏人呢。不过,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儿,张老先生顿悟:“那位王侍郎,可是有大前程的?”不然谁记一个秀才家的老婆孩子啊?
贺瑶芳依旧仰着脸,看得张先生一阵脖子疼,想伸手给她托着放好,又想“男女授受不亲”这小女学生壳子里不知道装着个多少岁的妇人——十分不妥。贺瑶芳还不觉得,平放着脸说:“要是我没算错,那就是王阁老,先做吏部尚书,再入阁的那位了。每年我都见着他夫人几次的,他夫人也领儿媳、女儿在身边,偏没有一个长得像这谢家娘子的。”
张老先生听到“每年”,心头一跳,竟不敢再猜下去。只说:“事已至此,若是真,是结一善缘。若是假,也是破财免灾,生这个气做甚?老安人与令尊行此善举,未尝不是件积德的好事。小娘子还是想想,入京之后怎么办吧。”
贺瑶芳给了他一个“你真傻”的眼神儿,问道:“先生看我这样儿,”一伸两条小短胳膊,“能做什么?”
张老先生哑然。
贺瑶芳忽然一收脸,坐正了——贺大姐指导完小妹妹的功课,看过来了。张老先生的疑心更重:这得有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这么警醒呢?
贺大姐见这师生俩依旧在说话,也不好打搅,索性将窗子推开半扇,探头往外瞧,一看之下,笑了:“谢家小郎君的船跟在后面呢。”她却是听着胡妈妈说,老安人慈悲,还资助了谢家一艘小船好上京。贺丽芳对谢秀才夫妻很不感冒,对这白白净净的小少年却很有几分好感。
贺瑶芳一听这话不对味儿,忍不住道:“谢家小郎君哪里来的船?不是他父母的么?”
只听贺丽芳一声冷哼:“那两口子也是为人父母的人?出了事儿就知道哭,说理也不会说,办事也不会办。还不儿子有担当呢。做爹的迂腐无能,”说着,皱了一下鼻子,似乎想起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做娘的又轻声细语儿半含泪,但凡父母顶用的,哪用儿女操心?”
如此泼辣犀利,搞得张老先生觉得……还是跟她妹妹这样的老妖怪相处比较舒服一点。
谢家的小船追上了贺家的大船,却又不跟着走,只谢秀才命人送了封致谢的信来。谢家急着上京,探望那王侍郎的夫人,不比贺家悠闲又有货船拖累。第二天上,已经走到贺家座船的前头去了,天刚擦黑,贺家停船靠岸的时候,已经看不到那艘小船的踪影了。
贺瑶芳心里憋着事儿,又不好说,看着前面空空的河面,心道:死骗子!别叫我再遇着!等到了京城……
到了京城又能如何呢?她已不是太妃了,也不能命人搜了骗子来打一顿。想到这里,不免泄气。又想,到了京城,离那个地方就又近了一步了,也不知道娘娘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这回父亲谋的缺,能与娘娘的娘家有些牵扯就好了,她就能趁机与国公府略有接触,进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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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一路想着万一有机会接触到了国公府的人,当从何人入手,何人性情如何,怎样可以接近,得其青眼,再徐徐透露,请娘娘小心提防小人。一直想到了要弃船登岸,转船车轿入城。
宋婆子喜笑颜开:“早送信与舅老爷家了,必有人接的。”罗老安人的哥哥现在京中为官,一堆穷京官儿里,家境还算富裕,总不至于不派人迎接妹妹。
罗老安人也开心,对贺敬文道:“你去看看,你表兄在不在前面了。”
贺敬文答应一声,鼓起勇气,冲进人潮。帽子都被挤歪了,还没看到他表哥,却听得前面忽有人大声说:“贺举人,这是!”
贺敬文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灰绸直缀,吊着个毛领子的中年男子正朝他挥手。男子身边站着的,可不就是谢秀才?
☆、第28章 大佩佩生日快乐
听说王侍郎府上派人来接船,贺瑶芳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怎么可能?
贺瑶芳自觉旁的本事没有,这记性还是不错的。小时候的事儿记不住,长大了的事情还能不记得么?王阁老的夫人,逢年节入宫领宴,身边跟着的几个晚辈妇人里,绝没有这谢秀才娘子!非但没有见过这谢娘子的脸,连她的名号都不曾听王家女眷提起过!若是有这么个人,怎么可能言谈里一丝儿也不漏呢?
张老先生腹内狐疑,不动声色望了贺瑶芳一眼,见这小女学生满是迷茫之色,显然也没弄明白这里面的猫腻。捋一捋须,张老先生皱眉沉思:难道这女儿女婿与岳家……有什么不快不成?这才变成禁忌,家里人都不提。
罗老安人偶一援手,就有了这么一个靠山——虽然未必很牢靠,至少心里添了丝倚仗——十分快意。却还绷得住,听宋平跑回来如此这般一说,吩咐道:“既是如此,盛情难却,请他们引路,往鸡爪胡同去,我家在那里有宅院。”
鸡爪胡同的宅院乃是罗老安人的陪嫁,她娘家也在这胡同里,相隔不过几家,是当年罗老太爷存了私心,安排得这般近,也好多听听女儿的消息。罗老安人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这里。
贺家在京城也有宅院,连同当年置办的一些田产,离京的时候都托付给一远房族人照看了,收租取息,皆存在这族人的手里。原是打着“家里总有出息的子弟能考中了进士入京为官,到时候免得再置办”的主意,贺敬文几次入京赶考,一应花用,也是从这里头出的。
谢秀才听了宋平转达之语,道是要先去鸡爪胡同,大大松了一口气:“府上有宅院在京中,合该先回家安置的。”言语之中,透出一丝羡慕来——他家并非豪富,在京并无产业,暂时寄居在岳父家里,十分不自在。
王侍郎府上出来的仆役管事,无论是贤是惠,至少面儿上透着通透和气,十分讲理。听宋平说:“老安人说,不敢表功,萍水相逢,不论何人,都是应该搭把手的。并不指望什么还报。只是府上对京城地界儿既熟,还望引一引路,我家老安人许久不回京城啦。”
侍郎府的管事听宋平的官话说得极好,也是纳罕:南蛮子北上,口音千奇百怪,舌头都撸不直。这一家不但举人官话说得好,仆人官话也这般顺溜!探问道:“府上原在京城居住的么?”
宋平骄傲地道:“舅老爷现在京中做官,老安人的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是京官儿。我家老太爷虽是南方人,也中过进士哩。”夸得贺敬文脸上微红,喝道:“说这些做甚?”
管事的听在耳内,心里有数儿,笑道:“听大姑奶奶说,府上颇有些行李辎重,这里人来人往,车虽有些,舒适的却不好雇。夫人便命我等携车轿来迎,总比外头雇的干净。”
贺敬文于交际上头并不精通,听这管事的不强拉他去侍郎府上,不由松了一口气,就坡下驴:“是极是极。”快些到他自己的房子里,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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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瑶芳依旧与姐妹们同车,王侍郎家的车比起她在老家乘的又要好一些,内里的铺陈也十分亲切。因地气不同,南北车国内于陈设装饰上也有些差异,总是南方轻巧,北方稳重,顶篷的样式也有些不同。贺丽芳坐上了车,好奇地摸了两把,忍住了没发表评论。贺瑶芳陷在暖暖的靠垫里,觉得安心了不少——这里,才是她心底熟悉的地方。
却又生出疑惑来:为何这鸡爪胡同,她从来不曾到过?
自从在老家醒过来,她便常有类似的疑问“为何上一回不是这个样儿的?”、“这里头有什么内…情?”。今天,她又连遇着了两回这样的事儿,纵使意志坚定,也不免惊心——这究竟是怎么了?
那一边,贺丽芳经不住外面热闹的诱惑,将车窗的帘子开了一道细缝儿,偷眼往外瞧。忽地睁大了眼睛,嘀咕道:“她们打扮得可真怪!”
贺瑶芳只当没听着,南北装饰不同,南方多产丝麻,是以平民人家也有几件绸衫穿。却又喜修饰,戴冠、髻的少,好梳各种发式,插戴精巧首饰。北方妇人喜戴冠、髻,首饰风格也有所不同。这些事儿,贺丽芳只消到了鸡爪胡同,不出两日就能明白了,不值当她露馅儿提醒的。
贺丽芳看了半日稀奇,车子渐渐止住——鸡爪胡同到了。等到了胡同口儿,才听到一阵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