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靠”的知县并不知道新聘的师爷正想着走人,还认真地拖着伤残之躯出席春耕的仪式。盘算着仪式之后,将师爷们召集起来,商议着境内事宜呢。却是贺敬文这些日子思来想去,发现自己对庶务真是一窍不通,想支使人都不知道要支使别人干什么去——故而有此一会。
一年之计在于春,春耕的仪式是极热闹隆重的,承载了官民人等对丰收的期望。作为知县,贺敬文须得率众跟在纸扎的牛、犁后面,一路热热闹闹地绕城一周,至城隍庙前拜祷。再往专门演示耕种的田地里去,扶着犁跟在春牛后头走两步,表示春耕开始了。次后再回到县衙,对着早经备好的泥牛,打下敲碎它的第一鞭。等众人一齐动手,将泥牛击碎,围观的农夫一拥而上,抢去大小不等的泥牛碎片之后,再焚了纸牛,这仪式才算完。
若是会做人的知县,会将下属们召集起来吃一次酒。对此,许多人都不报希望,只求他快一点放人,自己好回家吃饭。谷师爷也是这般想的。万万没想到,知县大人又一次让他们失望了。贺敬文一正衣冠,清清嗓子:“这些日子,本县抱恙,县内诸事,有劳诸位了。本县现今痊愈,正借此机会,略置薄酒,遍邀宾客,聊表谢意。”
跟你吃饭都怕肚子疼啊!众人牙疼地哼唧着,表示了赞同。明眼人都看出来了,虽一身官袍衬得这新知县一张小白脸儿格外俊俏,可这活似被人暴打一顿的样子,情况真说不上是好。
唯谷师爷满眼诧异,悄悄问张前辈:“东翁颇晓事理了啊,这是怎么办到的?”
张前辈含笑不答,反问道:“我那十两,不用付给你了吧?”
谷师爷道:“晚间略备薄酒,还请往寒舍一叙。”
张前辈微笑着答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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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新年衙内没有摆酒,贺敬文也不曾出来招待属下,这一回的酒就摆得颇为丰盛。贺家颇为殷实,在京中活动跑官时花去一笔巨资,到了宁乡还剩下不少。这头一回的宴席,就要办得体面些儿。
原本不甚乐意的县丞、教谕等人,见这席面丰盛,也先将不满熄了几分。彼此使了一个眼色,教谕悄声道:“看起来这位上峰,倒是有几分底蕴。府台怕是要失算。”
这几人因长官到任不久即卧病不见人,心里没底,而汪知府久在此地为官,便趁着过年,齐往汪知府那里拜年。顺便讨些主意,探探口风。汪知府对贺敬文正在不满,表情便有些怪异。县丞还有几分犹豫,教谕已经明了,那位棒槌知县怕是得罪了上官。再瞧汪知府身边那一位刑名师爷的神情也颇有深意,教谕便递了一眼色与师爷,待退出去之后,奉一份年礼,套几句内…情。
这师爷也十分爽快,将贺敬文如何迂腐可厌,如何在州府跌跤摔伤,一一说了。末了意味深长地道:“府台近来有些不快,并不是对你们。”教谕迂回地道:“许是我们这位新知县天真烂漫,家里将他养得太好了,并非故意。”
师爷笑着摇头:“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府台正在打听呢。”
两人听了师爷的话,也明白了,若是这贺知县没有背景,那就等着被汪知府坑死吧。
这湘州府的地界,算是汪知府的地盘了,内里许多事情,都要他来牵头。本朝开国至今已历百年,俸禄还是国初时定的,彼时高祖固没有刻薄百官,百多年下来,承平盛世,钱越发不值钱了。这做官儿的人,尤其是地方官儿,还要往京中送孝敬,还要养这一大群的幕僚等。若是没有家中补贴,就得另寻门路捞点外快。此事大家心照不宣,渐成定制。所有踢斛淋尖、加收火耗、题字润笔等,皆是寻常手段。而汪知府不愧是两榜出身,于此三者之外,又想出许多求财的法门,在湘州全境施行。宁乡县在全国算不上是个上等县,在湘州府里,却是个比较肥的地方。要捞钱,少了不它。这种位置上放上这么一个人,汪知府怕是不会甘心。
两人听了师爷透露出来的消息,相约不再提及此事,且看汪知府下一步要怎么做。两人也不是笨人,并不想上赶着为汪知府去试探贺知县。万一贺知县真有背景,先倒霉的还是他们。
今日一见,至少这贺知县家底子厚,遇着事儿上下打点也方便,不是那么轻易会倒的——还是再看看吧。
彭县丞小声对教谕道:“这么说,这位大人是在府台那里扭伤了腰,不好意思说,这才伪称‘水土不服’的?也是呆。”
教谕皱眉道:“伤个腰,要养这许久?至今还一拐一拐的,像没养好的样子。有古怪!他正在壮年,有什么伤病也好得快,莫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彭县丞有点猥琐地笑道:“壮年哦~没有不伤腰的。”
教谕也一扫深思的模样,吃吃地笑了起来。两个老男人凑到一块儿笑了一阵儿,一齐抬头看那歪在主座上的上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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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敬文在主座坐定,舒服得几乎要呻…吟起来,他扭伤的腰是早就好了,可别的伤还没好呢,又忙碌了这一上午,骨头都要散架了。直觉得能坐下来喝一口热茶,已是三十余年来最幸福的事情了。
坐正之后,贺敬文理一理官袍,正一正官帽,挺一挺腰,待要说什么,忽然抽了抽嘴角。直起来的腰一塌,将手伸到桌子底下,揉了揉大腿——这死婆娘下手忒狠!我当初怎么就会觉得她朴实能干,会是一贤妻呢?哪家贤妻会囚禁丈夫,不许丈夫上疏?
【我一定要做出一番事业来,将角轴诰命甩她脸上!】贺敬文恶狠狠地想。
他是怕了这个媳妇儿了。那个婆娘能杀人啊!不对,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贺敬文打不过她。虽则老安人也不赞成他冲动,却无法将他如何,纵然下令了,自从他中了秀才,也没有一个仆役敢于将他关到房里不放出来。韩燕娘则不同,没有仆人动手,她可以自己动手。
一个是全家顶栋柱的官老爷,一个是手刃数贼的凶太太,听哪一个的是啊?更有老安人从中默许,仆人哪怕听到了呼救声,也都抱着手只当没听到。反正太太不会弄死老爷,老爷既无性命之忧,大家大可不必担心。
贺敬文因此吃了许多皮肉之苦,老实说,被打得有些怕了。然而夫纲不可不振,威武亦不能屈。这个呆子浑身上下,就剩这么点子优点——风骨。死扛着就是不肯答应韩燕娘“别闯祸”,反倒振振有词,说自己这是上报君王、下安黎庶,指责韩燕娘妇道人家,空有蛮力却恃勇行凶。
哪里知道,韩燕娘厉害的不止是拳脚力气,还有嘴皮子。韩燕娘的一张嘴,是在无数市井厮骂里练出来的,现在沉默寡言,只因战无敌手。她不但精通市井语言,还跟着做秀才的爹读过几年书,脑子比贺敬文灵光多了。直戳了文人最脆弱的内心、最深切的渴望:“一丝实事不肯去做,只知道舞文弄墨,与讼棍有甚区别?他贪钱?你贪名!比他更坏!你要真是个好人,那就做出些实事来,叫大家看看,你是真的有本事,再参他!”
贺敬文总觉得这话有哪里不对,却又想不出哪里不对来,只气得全身发抖,怒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韩燕娘犹不放过他:“做不到就说别人没道理,你可真行啊!我算见识到了。我说我爹怎么到死也没混上个举人呢,原来是没你这般只耍嘴皮子不做正事儿呐!”
贺敬文怒道:“胡说!胡说!”
韩燕娘便问他:“我哪里胡说啦?你不胡说,你讲出个道理来呀!哟,圣上叫你来做县令,叫你做御史了么?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妇道人家都懂的道理,你不知道呐!”
贺敬文首次舌战含恨败北!
此后数日,他总是被韩燕娘关在房里,叫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叫个以前服侍的小厮都没人答应。每日里与韩燕娘唇枪舌箭,却总是吵不过人家。磨得原本不大灵光的脑袋更钝了。可更恨是,每次吵不过老婆,他要拍桌打凳,老婆便要打他。
韩燕娘咬死了贺敬文是“做事还要挑肥拣瘦,从来做实事难、求虚名易,沽名钓誉,人所不齿。”又说“若嫌他治理得不好,你倒是将宁乡做出个榜样来再说他,避实就虚,算个什么本事?你是御史?”、“也是做爹的人了,不知道给孩子做个榜样,要是俊哥自家不读书,却整日里说某秀才学问不好、某举人镇日吃酒,你乐意?自己做不好,还有脸说别人呐您?”
贺敬文总是诡辩不过她,却又找不到自己的道理。某一日,终于在韩燕娘说:“你有本事,给我挣一轴诰命来,我才算服你。”他才算是找到回嘴的地方了,他至今犹觉得自己是有本事的人,做个五品官儿是不成问题的!头脑一热,答道:“做就做,我先做了五品,再参那个汪某!”
此语正中韩燕娘下怀,当即便说:“你我击掌为誓!你当真能造福一方,我与你洗手做羹汤!”
贺敬文道:“休说击掌,便是立字据也可!”
击掌毕,立了字据,贺敬文终于得以解放。月余以来头一回出了书房的门儿,初春的阳光洒在脸上,让他感激涕零,从来没觉得阳光是如此的美好。愤愤回头瞪向韩燕娘,却悚然发现,这老婆长得还挺俊的!以前觉得她腼腆木讷,现在看来,居然是灵动鲜活!
【真是见了鬼了,我一定是被关得久了脑子坏了!】贺敬文一瘸一倒,后面有鬼追着似的跑去见他娘,就怕他娘担心他。罗老安人也是确实担心他,见到他这模样,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贺敬文虽被软禁,吃喝不缺,却渐渐懒得打理自己,胡子拉茬,蓬头垢面,衣服也皱皱巴巴,活似蹲了十天八天的大牢。见母亲这样问,又羞于说被老婆打了,十分硬气地说:“儿无恙,极好!”此后儿女来问,他也是说“我很好!”男人的自尊心,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以上,便是贺敬文被老婆推到坑里的全过程。
只是贺敬文并不肯承认自己是被老婆坑了的,只肯说老婆见识少,他一定要用事实来教育老婆。这么想着,贺敬文收回了手,再次挺直了腰,开始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的宴请下属官吏的活动。
十分不幸的是,他的运气似乎并不是很好。开头的气氛是热烈的,他是上官,再不讨人喜欢,总有人奉承着。贺敬文有一样好处,只要他开心了,也就很好说话。一时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却是韩燕娘担心他身上有伤(她揍的),怕他饮酒太过伤身,使了果儿来说:“老爷,太太说,您病才好,毋多饮酒,恐伤身。”
贺敬文酒壮怂人胆,乜眼儿道:“妇道人家,懂什么?!叫她少管……”声音越来越低,终至不可闻。满室也随着他开口而安静了下来,大家安静了,他的声音也小了,最后挤出一句:“知道了知道了,不喝不喝。”
然后就命人将酒给撤了下来。
彭县丞等人都睁大了眼睛,简直不改相信上司就这样结束了酒宴!在他们的心里,以贺敬文之迂腐,怎么会妻子说什么就听什么呢?酒宴上让男人少喝酒,多扫面子的一件事?难道知县也是个悍内的人?
同样的猜测在许多人心里发酵着,并且越传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