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地,一阵脚步声传来:“嘿!老张!汪老狗这回栽了!”贺敬文冲进来就发现事情有些不妙——他这么“忘形”的样子被儿女们看了个正着!贺敬文施展了官场绝技里的“变脸”与“失忆”,就像刚才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威严地对儿女们训话:“我有话与你们先生说,你们接着做功课!”
丽芳撇了撇嘴,贺成章应了一声“是”,瑶芳耳朵动了动。又看她的书去了——早就料到的结果,有什么好兴奋的?别得意忘形,赶紧想办法往上爬才是真的。不然到时候就凭这小破县城,挡不住大军的。
————————————————————————————————
贺敬文与张老先生走后不久,韩燕娘就命果儿来唤丽芳姐妹:“彭娘子与两位小娘子过来了,太太叫两位姐儿过去呢。太太还说,哥儿读书亦可,想歇一歇,便在院子里走走也是不碍的。今儿有件喜事,也该松快松快了,只不过得意忘形才好。”
这回丽芳打头,三人都立起来听了,贺成章道:“我去看看阿婆吧。阿姐和二娘去娘那里,代我问声好。”
果儿笑着答应了,又说:“哥儿慢些,太太说了,哥儿要做什么,只管去,她信得过。老爷和先生那里,太太来说。只明天可要用功。”贺成章也笑着答应了。四个人都是一脸的喜气。当下分作两路,姐妹俩带着丫头跟着果儿去见彭娘子母女,贺成章去陪老安人。
到了韩燕娘那里,只见到两个母亲也是喜气洋洋,却没有人向她们解说出了什么事儿。韩燕娘只是说:“前些日子遇着了些事儿,累得你们也跟着担心,都不曾好好玩耍,好了,你们去吧。我们也说说体己话儿。”
彭敏对丽芳使了个眼色,丽芳会意,笑道:“是呢,我跟阿敏还在琢磨弹棋,等琢磨出来了,跟娘一起玩。”
韩燕娘笑道:“那你还快去?我可等着呢。”
一时两下散开,到了丽芳的院子里,四个人便围在了一起。丽芳道:“快说快说,究竟怎么一回事儿?”彭敏道:“我也是方才在路上听到的,我娘说,汪知府被参啦!”
丽芳是长女,今年十一岁了,也不算很小。家里有事,韩燕娘也会略提几句,虽不详细解说,却也不故意隐瞒。是以姐妹俩都知道汪知府坑了贺敬文一把,贺敬文又反将一军,还遇上了李千户发难之事。现听汪知府被御史给参了,丽芳双手合什,念一声佛:“可见老天是长眼睛的。”
彭敏道:“你这下开心了?”
丽芳反问道:“难道你不开心?”
两人又头碰头地笑了起来。彭毓因天气渐暖,又能出来活动了,格外活泼,拉了瑶芳往一边说话。绿萼来上了茶,瑶芳招待彭毓喝茶嗑瓜子儿。小姑娘们年纪虽小,已经跟着女性长辈们模仿出了一流嗑瓜子儿的本事了。彭毓咔嚓咔嚓嗑了两粒,赞一声:“这个好吃,比我家那个香,”接着小声说,“阿姐她们可真怪,听说,上了年纪的人都怪。”
“噗——”瑶芳正在喝茶,一口茶忍住了没喷出来,倒呛进了鼻子里。手忙脚乱的收拾好了,绿萼接过了她的茶盏,瑶芳摆摆手,让她别慌。彭毓还在问:“难道我说得不对。”
瑶芳故作认真地点头道:“很对。”
彭毓这才说:“听说了没有,那个教谕,姓什么来着?他可能要倒霉了,我爹总说他不好。”彭家一大特色,瞧着不顺眼的,便给人起绰号,教谕因与汪知府走得近,又为人圆滑世故,故被彭娘子赐号狗腿。汪知府还能被提个姓,教谕彭家就是狗腿长狗腿短,连个姓儿都不提,彭毓也想不起来他姓什么。
瑶芳笑容不变,下巴往丽芳那里点了一下问,道:“那与我们有什么干系?我们只管玩我们的,你看过她们弄的书没有?”
彭毓道:“与我们没关系,就是听我娘说他家怪造孽的。他家女孩儿不许读书的,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没有咱们好。”说着又开心了起来,接着咔嚓咔嚓嗑瓜子儿。
瑶芳心道,那教谕比你爹会钻营,后台倒了,又得罪了上峰,怎么可能再混得下去?搞不好,那汪知府的暗账里,还有他的名字呢……等等!瑶芳心头一动,有些担心地看了彭毓一眼,彭毓莫名其妙:“怎么啦?”
那边丽芳又在喊瑶芳:“那个案子,会怎么样呢?你知道不知道?”她跟彭敏说了一会儿话,也说到了这件事情上,正讲前面的案子。万事皆因它起,两人讨论了一回会是什么结局,却都不甚通透。她是知道妹妹在看刑律之书的,本来说是借煞气压一压邪气,保不齐这二年看懂了什么呢?
瑶芳走了过去,不在乎地道:“哪个案子?早不知道扔哪个犄角旮旯里了,现在还有什么人在乎这案子么?不是在说汪知府?”
丽芳失望地道:“就不该指望你的。”
瑶芳送了她一个白眼,彭敏道:“说那个做什么?对了,我还带了本书来呢。”
“这么快?又有新的了?”丽芳很是惊喜,弄得瑶芳也有兴趣看一看这闲话本子了,便问是怎么一回事,怎么如此之多。
彭敏解释道:“往繁华地方去,好些人爱看这些个,就有人专门儿印了来卖,不是抄的哦。也有些文人就专好写这个,写出了本子,交给人去印,拿些个润笔。喜欢看的人可多啦!”
丽芳催促道:“快拿来我看看,上一回看的那个郦生与左小姐真个有趣,有没有差不多的故事的本子?”
瑶芳:……她在认真考虑,要不要跟后娘告个状,就怕这姐姐看多了奇怪的故事被带得偏了,误了一生就不好了。
丽芳不知道妹子想当叛徒,兴致勃勃地向彭敏借了书,又将上回的书还了彭敏,还说:“以后我得了书,也拿来给你。”彭敏道:“快别,你别教唆你兄弟干这个。”瑶芳心道,说不定,以后你的书,还真得她给你呢。直到彭家姐妹告辞,她都没将这话说出来。
————————————————————————————————
彭县丞一家带了这样大好的消息来,贺家上来也自欢喜。当晚家里便加菜,连久不出屋的老安人脸上都添了笑影儿,叮嘱贺敬文:“虽有御史明察秋毫,却也不好叫他逃脱了,你不曾参与他的龌龊事情,自然是没有什么证据告他的。这事你无凭无据不好出头,却可写信与容尚书,请他斟酌来办。”
贺敬文道:“儿明白,信已写了。”
罗老安人吃饭的时候却不捏数珠儿了,捏着筷子,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儿媳妇。觉得这儿子是长大了,好像是变好了,越来越不受自己管了,这儿媳妇更妙,反过来要辖制她了。欲待做些什么,又怕误了儿子的前程,还要捏着鼻子问韩燕娘:“你要出孝了吧?”
贺敬文手里的筷子一松,掉桌上了。罗老安人一眼望去,见这儿子没出息地红了脸,暗骂一句:有了媳妇忘了娘。却还要说韩燕娘:“也该做几件鲜艳的衣裳预备着穿啦。”
瑶芳一抿嘴,也不插言。她心里存着事儿,很想晚上去张老先生那里再提个醒儿,硬装着欢乐的样子,直到吃完了饭,放下碗就说有半页书没看明白,想去张先生那里问问。
罗老安人皱眉道:“这么晚了,何必跑那一趟?又不用考状元,明日上课时再问岂不便宜?”
贺敬文却泛起了呆气,为女儿说起话来:“娘以前教我,今日事今日毕,做学问尤其如此。她勤学好问,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儿……”
老安人气得茶都喝不下了:“都走都走,就知道你们都坐不住,留我一个人念念经还清净。”将人都轰走了。韩燕娘故意留了下来,陪她念了两卷经才回去。罗老安人气头上也不与她搭话,默念着经,念完就要洗漱歇息。
瑶芳已经光明正大地叫绿萼捧着书,自去了张老先生那里。老先生对着月亮喝酒,诗兴还没发出来,只管看着月亮乐。瑶芳见,笑道:“先生这是饿了,想吃饼?中秋没到,可没月饼吃,烙饼倒好有两张。”
张先生一口酒喷将出来,狼狈地站起身:“吓我老大一跳。”
“我又不是鬼。”
“不不不,你这么晚过来,必是有事的,比鬼还吓人。”
瑶芳掩口直笑:“是有事,书里有几处不明白的,特意来问。”
张老先生猜疑地打量着她:“小娘子一向沉得住气的。”
瑶芳自绿萼手里取了书来晃了一晃:“我书都带了来啦。”
张老先生将信将疑:“到书房吧。”张先生的书房在卧房时头,将五枝烛台上的蜡烛都点了,问瑶芳有何不懂处。瑶芳将不懂的地方拿来问,老先生一一讲了。将书合上,又不发话,只看着小女学生。
瑶芳道:“先生有没有数儿,彭县丞以前陷得有多深?家父到来之前,他是否与汪知府有所串连?我说明白点儿,那些个脏钱,他拿了没有?被人记过账了没有?”
张先生道:“这个并未听说,不过以我之见,大约是有的。”
瑶芳道:“今天就给他送信,叫他赶紧平了账。若平不了账,便将拿钱全吐出来!给我上封条!就说一文没动,只是汪某人势大,不敢不从,亦不敢上告,唯恐消息不出大门,便要被汪某人察觉,要他好看。”
张先生沉默了一阵,问道:“会查得这么深?”
瑶芳道:“今年不过元和三年,新鲜劲儿还没过呢,正是新君立威,要压一压旧臣的时候呢,可不是得气象一新?汪某人若是有门道,怕早就离了这地方,或到江苏富庶之地,或往北方近京畿之所为官了,再好一点,兴许就进京了。拖到现在,也是个不上不下。新得势的人,想要踢了他,安排心腹,也不是不可想不是?没人提供机会,他又往上头送孝敬,兴许就挺下来了。现在有现成的把柄……湖广道御史,也想做些事呀。新君年少,总是有干劲的,总有人会投其所好的。”
张先生道:“如此……汪知府危矣,须防他狗急跳墙。”
瑶芳道:“透个信儿给他,就说李千户背后有聪明人。只要他还没疯,自然会去撕咬那人,不会再盯着宁乡。”
张先生对她这般作派已经麻木了,答应一声,复问:“楚王真的要薨了?”
“是,我生日后不久,这个不必担心。对了,还请先生劝一劝家父,楚王薨了,必有旨意命本地官员去吊唁的,他可千万别说什么不好听的。吊唁完了就走,夏天了,得防汛。本县的河堤又因缺钱并不很牢固,可要用心。行百里者半九十,也不怕说与先生,家父此事若是办得好了,不日便要高升了。”
张先生惊道:“这般快?”贺敬文是个举人,举人做官,总是比进士吃亏的,尤其他还不大做人,做人只知道使笨力气。
瑶芳起身抚了抚裙子:“先生忘了,明年是大计之年。朝廷办案,还是办一知府,涉案又有这许多人,来往湘州与京城,没有半年是判不下来的。这中间,又有悼哀王的丧事,怎么也要拖到明年了。正赶上大计,十有八、九是得升的。至于走到哪一步,就要看那一位的心思了。保不齐,我们要搬到湘州府里去了。”
张先生道:“朝廷里的事情,小娘子这么笃定?”
瑶芳心道,我笃定的不是朝廷,是那位天子。我爹那么刻板,对藩王还爱搭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