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山河破碎,民众流离,英雄豪杰也只能袖手旁观,而不能挺身奋起。思之实在可悲!”
“风气颓废?制度僵化?”受石青邀请,同车而行的王羲之咀嚼了一阵,反问道:“石帅以为风气何处颓废?制度又是何处僵化了?”
驷黄上共有四人,石青不仅邀请了荀羡、王羲之还喊上了小郗超。其他的客人乘坐在另外几辆牛车上。
王羲之问罢,未等石青回答,小郗超抢先道:“北地沧桑,社稷半倾;如此危局,江东当卧薪尝胆,励兵弘武,以待振作才是,然则江东之士在做什么?标新立异,怪诞不经,日日为一虚名,绞尽脑汁。哼,石帅说风气倾颓,那是给我等留了些面子;以郗超看来,这等不识大体之举,已不足以用倾颓形容。”
郗超时年虚岁十六,身子还未完全长成;他挺着单薄的小身板,傲立车上,慷慨激昂,指点江山,做出一副老诚模样,看起来委实可笑。只是,车上的另外三人都没有笑。
“英雄出在少年!”石青赞叹一声,问道:“景兴。汝可敢跟在石某身边,冲杀陷阵,杀敌荡寇!”
“郗超有何不敢?斩首不过割韭耳!”郗超这句话露出了少年人的底蓄,逗得车上三人哈哈大笑。
进了历城以后,天已向晚。石青大摆酒宴,以青兖主人的身份盛情款待王羲之一行。
这一晚,石青抛下武人之身,和王羲之、荀蕤、郗愔等谈道谈佛,谈江东趣闻,谈北方轶事,五花八门,无所不谈。虽然在佛道的造诣上,他没有在座诸人研究的精深,但是他间或借用点后人的语句、玄言,也能产生不小的震摄力;不仅让江东诸人连声喝彩,便是司扬、祖凤、王猛等人也惊讶不一,他们不知什么时候,石青变得这么有学问。
天到二更,宾主尽欢,江东诸人退下去安歇。
王猛、祖凤褪下笑脸,一脸肃然地陪着石青来到一个干净的小轩坐下;司扬招呼雷弱儿安排警哔,不得闲杂人员乱闯,随后也跟了过来。
“不就是审定各职司部人选吗?干嘛那么紧张?”石青笑呵呵地望着如临大敌的三位亲信。问了一声。
王猛、祖凤没有开口,一起瞅向司扬,司扬没有直接回答石青的问题,反问道:“蝎子,江东来人你打算怎么安排?”
石青感觉到有点异常,想了想,答道:“荀羡以前说过,他想回军中,小郗超我打算带在身边,这两人就不在军帅府任职了,另外五人才智都不错,依我看来,足以担纲一部之责,或者在地方担任一郡之主事。怎么?莫非有什么不妥?”
“蝎子。是这样的。新义军达到泰山后,通过兼并流民、坞堡起家,先后收拢南下难民,与青、兖两州刺史部合并,收容滠头人、枋头人。短短一年,从几千人扩充到四五十万人,发展可谓迅速,只是一直未能彻底整合好方方面面,以至于显得有些松散。军帅府开府建衙,不就是因为此吗?”
石青点点头,听司扬继续道:“王景略认为,这次大规模整合青兖民生政治,也是树立各职守部、各郡县主事个人威信的好时机。他担心,江东人若是位居要职,趁机夺得青兖人望,日后万一有什么意外,会有很多麻烦。你没来之前,他和我们提起这事,我和祖凤觉得他的顾虑很有道理。蝎子,你看……”
王猛的顾虑确实有道理,经这一提醒,石青忽然意识到一点异常,那就是荀羡邀请来的这帮人太不寻常了。司扬、王猛不知道这些人在南方的地位声名,石青却是知道的。
上次褚衰为帮新义军安置难民,也送了一些世家子弟北上;那是真正的世家子弟,除了荀羡,大多没有出仕。
这一次不同,包括荀羡在内的六人,都是出过仕并且是官居要职的世家家族中坚人物。譬如荀蕤,便是大晋辅政司马昱的心腹,官拜建威将军。王羲之应该刚从江州刺史任上下来,要不了多久就会成为右军将军、会稽内史。郗愔呢?在此之前,先后任过骠骑大将军何充和征北大将军褚衰帐下长史,还任过临海太守。
这些人物论起身份、地位很多比荀羡还要高,他们岂会将北方的一个私军头目放在眼里,荀羡又是凭什么将他们邀请到北方来得?
想到深处,石青瞿然一惊。难道荀羡有什么想法?
想到这里,石青禁不住有点沮丧。这些人都是人才啊,若是能够为新义军所用,那可是青兖之福,若是不能用,那就太可惜了……
怔忡不定了一阵,石青忽然恼怒地说道:“这些人要用!送上门来的不用白不用!只是……需要有所保留。”
“蝎子——”司扬不知道这几个人在石青心目中的分量,眉头一皱,试图劝说。
王猛却问道:“石帅!如何保留?”王猛对石青知之甚深。他知道,一旦石青明白过来,就不会放任,一定会有所对策。
“新义军需要成立特务部门,用于防范不测。”石青绝然说道。对他来说,做出这个决定非常艰难,特务向来是个不光彩的名词,特务机构历来容易被人诟病。但是,为了青兖和新义军的稳定,他别无选择,只能违背本能地善良意愿,设立特务机构。
“特务机构?那是什么?”另外三人茫然不懂地一起发问。
石青解释道:“就是负有特殊任务的职司部门。”
“特殊任务是什么?”
“暗中监视、查探可疑人员,四处观风,捉影,防患于未然。”
石青简单地解释了一下,随后说道:“这个机构就叫‘采风司’,归入监察部下辖;它的职能除了我们几个,不要让局外人知道了。伍慈伍行云一肚子歪门邪道,用到堂堂正正的行政、对战不适合,用到这里倒适合,就让他来做这个采风司主事好了。”
石青的说法获得三人赞同。伍慈的经天纬地之才也只适合干这个‘特殊任务’了。
“为了保证青兖和新义军的稳定,还有两点需要调整。景略兄和凤儿记好了……”
石青思索着说道:“此次出巡,我感觉很多地方的人烟太过分散。这样不好,既不利于军帅府管治,民众生活也很不方便,还增添了义务兵的防卫负担。青兖十几个郡国不过四五十万人丁,我觉得选取土地肥沃,水草丰美之地,每郡建一两个、最多不超过三个居住区,以此为中心将民众集中起来,方才妥当。”
“另一个是,徐州、司州、枋头虽然不是新义军直接下辖,但是那里的民生新义军不能不顾。军帅府应该早做准备,抽调人手,组成对外援助部。专门应对这种问题。嗯,这个部门可以设在长史处,勿须另立职司部门。秋播以后,必须组织一批人手,赶赴徐州、司州帮助周大哥、魏统大哥治理地方民生。”
第十六章 蛰伏
次日一早,石青离开历城,继续他未完的巡视行程。王猛、祖凤也告别司扬,带着荀羡、王羲之等人赶回肥子。
四辆牛车载着七个文人慢悠悠地在泰山西部余脉、平阿一带的丘陵间穿行。王猛独乘一车,小郗超被石青带走了,江左剩下的六人分乘三辆牛车,祖凤披甲持刃,骑乘白夜,亲率一队卫士在四周护卫。
王羲之和荀羡同乘一车。
望着两侧莽莽苍苍,阗无人迹的荒原,王羲之喟然叹道:“北地风光,古朴苍凉,与纤细秀丽的南方截然不同。说来好笑,吾祖籍琅琊,算是青兖士人了,竟然未曾登临过泰山。思之实是憾事。令则,他日有暇,我等一道前去赏玩岱岳风光可好?”
荀羡无声地笑了一笑,俄顷,他收拢笑容,正色道:“逸君兄可曾听说过雪地受杖一事?”
‘雪地受杖’指的是去年冬何惜等一帮世家子弟在肥子南门外受石青责打一事。这事在江东传的沸沸扬扬,王羲之自然听说过。他听说的版本起因是何惜等人打算去泰山游玩,不知为何触动了石青,借故将他们狠狠羞辱了一番。
想到传言,王羲之疑惑地问道:“令则。吾观石青并非桀骜无礼之徒,怎会做此反常之举?难道去泰山游玩也算罪过么?”
牛车轱辘哑哑作响,御者挥鞭吆喝,专注地驾驭着牛车,在起起伏伏的坡道上行驶。
荀羡瞥了御者一眼,随后挪了挪身子,凑近王羲之,附耳说道:“石帅最看不惯江左游玩赏谈的风气,尝言:江左士子,能用者百不余一,便是这个一,也不知被滚滚世风卷到哪个角落去了;青、兖百废待兴,军帅府看重的是经事实干之才,养不起虚言空谈之辈……小弟在北地半年,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逸君兄初来乍到,还请小心在意,千万不可自误。”
王羲之吸了口凉气,讶异道:“石帅年纪轻轻,有此见识,有此手段,确实不凡啊。”
荀羡悻悻道:“石帅手段本事都是有的,令则佩服有加,只是不识得大体,不知我大晋朝廷才是天下正溯,无心归降,思之着实令人可恼。”
“若是不识大体,不知纲常;任他再是聪明也是枉然。”
王羲之缓缓点头,目光一闪,低声问道:“令则。青兖士民呢?北地民众呢?他们一定是心向朝廷的。对吧?”
听到这个问题,荀羡有些尴尬,犹豫了一阵,说道:“逸君兄。朝廷南渡经年,北地士民新老更替,换了一两代人了。新生士民没有受过朝廷教化,难免……唉!逸君兄,实话告诉你吧,如今中原士民,只有走投无路了,才会想到江东躲祸;要不然就是蒲洪之流,需要竖旗造反,才会假借江东的名号。其他的,嗬——记得朝廷的不多了。”
“什么!”王羲之惊异之下,声音不由得大了许多,慌得他掩住嘴巴,觑了眼御者,发现并无异常后,这才再次压低声音,问道:“北地若成如此局面,殷渊源此计还能成否?”
“尽人事,安天命。”
荀羡有些无奈,回思着说道:“石帅说过,若是把结果寄托在阴谋诡计之上,那说明离失败已经不远了;剩下的唯一希望,就是等待老天爷的垂怜。”
“是吗?”王羲之蹙紧了眉头,默默思索起来。
这支队伍中途在黄河南岸的榆林歇了一宿,第二天再度启程,午后时分,回到了肥子。
王羲之随着车队刚刚进入北门,就被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吸引住了。
“……万乘之国,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国,弑其君者,比百乘之家;万取千焉,千取百焉,不为不多矣;苟为后义而先利,不夺不餍;未有仁而遗其亲者也,未有义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义而已矣,何必曰利!”
王羲之细细咀嚼书中之意,若有所悟,他诧异地循着读书声看去,只见三四十位大小不一的少年郎跪坐在城墙根下的阴凉处,每人手捧一本书读的正自入神,一个衣裳褴褛的年青文士拿着一根木条在少年之中来回巡视,听到有人读错,便用木条在地上写写画画地讲解。
看到少年郎们俭朴的衣着,王羲之大为讶异。什么时候,庶民百姓也能进学读书了?“令则。这些是新义军官吏家的子弟吗?”
“不!他们不是官吏子弟,而是难民;也许要不了多久,这些人都会成为对新义军忠心耿耿的官吏。”
荀羡眼神复杂地盯着那群少年郎,闷闷地说道:“据荀羡了解,新义军治学司办得这等简易学校至少有五十所,识字读书的进学蒙童不下一两千。”
“啊——”
王羲之被这个数字惊得呆住了。过了一阵,他又问道:“他们读得是什么书?吾听得甚为陌生。再个,青兖哪里来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