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勒道:“那么你们,你们……变成甚么都没有了?”
“哈哈,谁说我们没有甚么?我们已成功地将我们的星球,推出银河系的边缘,到了永恒的外太空,我们是永恒的存在,你知道电波的速度么?脑电波本身就是一种无线电波,我们摆脱了一切器官的束缚,我们便能以无线电波的速度,自由来往,当你们一降落,我们便全都来到你们的身边了!”
法拉齐是第一个捧住了头、尖叫起来的人,迪安是第二个,格勒第三,我、白素、革大鹏则是同时怪叫起来的。
我们没有法子不叫,这是完全无法想像的事,我在刚一降落的时候,觉得无法将一种高级生物设想为微生物,然而,“他们”却比微生物更彻底,他们根本没有甚么,也没有甚么样子,他们只是一种“思想”,一种永恒生存的“电波”,然而“他们”却是生物的,而不是物理的,你能不叫么,你能么?
我忽然想到,宗教上的所谓永生不死,将人的身子称之为“臭皮囊”,是不值得留恋的东西,将生命喻为一声叹息,而追求一种永恒的精神存在,这不是和“永恒星人”七十五亿年来的进化过程不相上下么?
这么一想,我首先便安心了许多,我感到有人在对我说:“这是生物的进化过程,你们大可不必大惊小怪。”
我沉住了气:“你们对太阳的变化,知道多少?”
回答是:“我们知道得很少,因为太远了,而且我们也没有留意观察,我们都变得太懒了,我们正在耽心,这样下去,会连现在的脑电波也‘退化’了,如今我们虽然无形无质,但是却还能在电波检示器中现出形状来的。”
我苦笑了一声:“有即是无,一切‘有’的东西,到头来,总要变成‘无’的!”
我很久没有“感到”回答,然后,便是革大鹏问:“对于宇宙中的一种震荡,你们知道多少?”
“那种震荡,是星系的一种大移动所造成。银河系中,包括著数十亿个大恒星,相互牵引成为一体,但整个银河系仍不是静止不动的,有时候会震荡一下──是甚么原因,连我们也不知道,这种震荡发生得极快,如果恰好有生物被这种震荡卷入,那就十分有趣了。”
格勒“哼”了一声:“一点也没有趣,我们便是遇上了这种震荡,所以才一下子倒退了一百年,一下子又超越了无数年。”
“你们想回去,是不是?那只好碰运气了,你们向银河系飞去,总有机会遇到那种震荡,很抱歉我们不能帮你们甚么,我们的一切,全是脑电波指挥控制的,我们的脑电波的频率,远比你们的高,你们无法使用我们的一切机器。”
革大鹏向我们作了一个手势,我们一齐向后,退了开来。
我们出了那扇小门,到了飞艇中,每个人的两颊都异乎寻常地灼热,我们是处在一个迷迷蒙蒙的状态之中的,直到我们被送回了飞船之旁。
我们降落这个星球,没有损失甚么,我们还可以说,受到了十分热情的“招待”。
但是我想,包括革大鹏在内,我们都十分后悔这次的降落。
第十三部:太空流浪者
任何高级生物,总是受时间局限的,时间的局限有伸缩性,可以上下伸缩一千年、两千年,但到了几十亿年开外,那么是绝对无法适应。而我们偏偏就闯出了时间的局限!
所以,我们的心中充满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感觉,难以形容的怪异、错愕、迷惘和失措!
我们在自己的飞船下站立了好一会,才开始进入飞船。在我们进入飞船的时候,我们又“感到”有人在向我们说:“祝你们好运!”
祝我们好运,我们的运气,从某一方面来说,已经是够“好”的了。因为我们竟有机会遇到这样怪诞而不可思议的事情。
当我那样想的时候,我又深自庆幸,“永恒星”上的高级生物的形状,本来就和地球人绝不相同。如果他们的形状,竟是和地球人相同的话,那么我们在那个“博物院”中所看到的“进化”过程,将会是这样:先是一个完整的人,接著,人便“进化”到了没有脚,没有手,进一步,连身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头……到后来,甚至只有脑中枢神经……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只怕我们六个人,谁都免不了作呕,谁都要昏过去,一个人的一生至多只有一百年,在一百年之中,人绝不会发生甚么变异,所以没有一个时代的人,可以想像人的身体会因为“进化”而起著变化。
但是在事实上,这种变化又是缓缓地,固执地在不断进行著的。
我们默默地上了飞船,等到飞行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好了之后,革大鹏首先叹了一口气:“我们这次,能够来到这永恒之星,也是一种偶然的机缘,我们再次起飞,是不是能遇到那种宇宙震荡,全然不可预料。我们可称为太空流浪者,我们的飞船,和整个太空相比,就像是海洋和海洋中的一个浮游生物一样,我们可能永远找不到甚么。在这个星球上,我们至少可以生存下去,有甚么人愿意停留在这个星球上的,我不反对,这里的‘人’一定会很好地照顾留下来的人。”
白素缓缓地道:“不错,就像我们地球人照顾稀有的热带鱼一样!”
我摇了摇头:“我不愿意留下来。”
我一面说,一面留心观察别人的情形,只见每一个人几乎都是毫不考虑地摇著头。
我又问道:“革先生,你呢?”
革大鹏转过头去,他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道:“那么我现在起飞了,我们找不到归宿的时候,大家应该记得我,作为一个领航员,是提醒过各位的。”他按下了发动动力系统的钮掣,飞船的底部,产生了强大无匹的冲力,飞船以极高的速度,向前飞去。
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一定不去想它!但我们却是难以控制自己的思想,所以我们逼得仍处在那种茫然、骇然的情绪之中。
我们直到十几天之后,心情才比较略为轻松了一些,但是这“轻松”,却是有限度的,因为我们又过了十多天,可以却仍然未曾遇到甚么宇宙震荡。
我们(尤其是我和白素)变得无事可做,也不知从甚么时候起,我开始再向白素询问她在欧洲,到亚洲神秘地区之行的一切细节,其实我是已经知道这一切的了,但因为实在无所事事,所以我将她又要每一个小节都讲给我听,反覆推敲,以消磨时间。
当时,我们只不过为了消磨时间,但后来,我却发现了许多疑点,将白素认为已完成了任务的这个想法推翻,又生出了无数事情来(事详“天外金球”)。
时间一天又一天地过去,我们在太空船,只是在深蓝色的,漫无边际的太空中飞行,我们在开始的时候,还在热切地盼望著“宇宙震荡”的来到。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我们几乎都已绝望了!
我们是在外太空飞行,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而外太空是人类知识范围之外的东西,我们不知要飞多久,才能够达到光在一秒钟之间所达到的速度。然而在这浩渺的空际,距离都是以几万光年、几万光年来计算的,我们有希望再闯入银河系中么?
我们每一个人,都变得出奇的颓丧,尤其是迪安,他比我们都“先进”,但是这时,他的表现,却又最差,他用我们听不懂的话(他是有意不想让我们听懂)不断地讲一些甚么。
看他的神情,他像是正在怪我们,似乎我们不应该将他从冰层中挖出来,不应该使他复活!
除了迪安之外,最不安宁的便是法拉齐,他时时会尖声怪叫起来,使人以为他的神经,已然分裂,有时,他又会不在主导室中出现,达半个月之久,不知他匿身在甚么地方。
太空船十分巨大,独如一座球形的七层大厦,有著许多房间,我们也无法一间一间地去找他。而过了几天之后,他又会像梦游病患者似地走了出来。
又过了些时候,我们都感到,太空船中,甚么都不缺,可就是少了一样东西:酒!如果有酒的话,那么大家的意志就可能不会那么消沉了。
但是在这里,却没有法子制造出酒来,格勒可以制造粮食,但却不能制造酒。又过了许多时候,迪安和格勒开始研究保持生命的办法。
他们研究的课题,十分骇人,那就是准备用一种方法,将我们六个人中的五个人的生命,予以“冻结”,只余一个人,操纵太空船,而“冻结”是轮流进行的,那样可以使我们的生命延长六倍的时间,因为在生命被“冻结”之际,就像迪安被突如其来的冰层埋住一样,一切机能停止了活动,人是不会在“冻结”时期衰老的。
我不知道即使他们两人研究成功之后,我是不是有勇气接受“冻结”。
但是当他们两人提出来这个办法之后,我却也同意了,因为我们只有尽可能地延长飞船在太空中飞行的时间越长,那我们遇到那种“宇宙震荡”的机会也就越多。
神经本就不怎么坚强的法拉齐,变得越来越暴躁,他竟然将我们的手表,和飞船中所有的计时器具,全部都在不知不觉中毁去了。
从那时候起我们已没有法子获知时间与日子,我们完全不知道在外太空之外,飘流了多久,和还要飘流多久,我们只是在消磨我们的生命,这时候,我倒希望格勒和迪安两个人的研究,能快一些成功了。
然而,他们两个人的研究,却没有成功,他们又提出一个新的计划,那就是从永恒星上得来的灵感,他们开始铸造一种可以接受极其微弱的无线电波操纵的机械,这种机械的形状,和人一样──但当然难看得多,所谓一样,那是指有头、有手、有脚而言的,换言之,那是一个机械人。
他们说,如果将我们的脑子,搬到这个机械人的脑部,那么我们就可以成为有人的脑子,钢铁的身躯的一种“人”。
在那样的情形下,因为我们没有肌肉来消耗体力,没有一切的器官来使精力消逝,我们的生命,也就可以永远地存在下去。
但是,当他们两人想出这个计划来的时候,我却看得出,他们两人的精神状态,已经十分不正常,所以我反对这个计划。
我反对的理由很简单:即使我们成了不死的“钢铁人”,那又怎么样呢?我们的目的,却不是在于“不死”,而是在于回到我们自己的年代中去。
你不能想像当我成了一个“钢铁人”回到一九六四年时的情形,我也不能想像革大鹏他们,成为“钢铁人”之后,回到二○六四年的情形。
但是我却知道,格勒和迪安两人的计划,被大多数人否决了之后,他们并没有放弃,他们仍在秘密地进行著他们的研究。
我和白素两人,都感到飞船中的疯狂气氛,越来越浓厚了,革大鹏虽然一声不出,但正因为他那种过度的沉默,使人越来越觉不妙。我心中暗想,不必再等多少时候了,只要再过半年,我们再遇不上那种宇宙震荡的话,那么可能就会发生“飞船喋血”的惨剧!
人在孤苦无依的情形之下,会不正常,而我们这时,正可以说是处在孤苦无依的顶峰状态之中。
我和白素尽量避免和他们接触,因为我们倒是反而是所有的人中,最能保持镇静的人,那并不是我们的神经特别坚强(实际上,只要是人,在如今这样的情形下,都难免疯狂)我们之所以比别人镇定,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人。
我们是热切相爱的一对,我们感到,只要我们在一起,就算一辈子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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