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我也被感染了,叶青衫的声音很低,我也染上了绝症?他听懂了老麦的话,但他没有摇头。
老麦的神情变得相当古怪,他死死盯着叶青衫看,就像是看着一个他所仇恨的人。老麦一直过着独身生活,而且他也打算就这么过下去了。当年林小菲选择了叶青衫时他忌恨过叶青衫,但是那种恨与今日他对叶青衫的恨比起来简直就只能算是爱了,这时如果不是他一直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的话叶青衫早就躺到地上去了。
但是叶青衫突然长出了一口气,他的神色有些迷蒙了。事情现在反倒有了合情合理的解释,有了原因,有了过程,也有了结果。小菲是清白的,医学是正确的,世界是公正的,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叶青衫想,只是连累了小菲。叶青衫心里滚过一阵绞痛。
老麦咬咬牙说,知道我为什么没有一拳打掉你的鼻子吗,不是我不想,是我的上司要我们必须保障你的安全。马上会有几位专家来见你,就因为你的血。
血?叶青衫疑惑地说。老麦已经是第二次提起这个字眼了。我的血有什么问题?
老麦露出惨淡的笑容。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但是你的血的确与众不同。也许是先天的基因突变,也许是由于某些我们还不知道的原因,总之你是世界上首例对“人类免疫缺陷病毒”HIV 具有免疫性的人,你有可能携带病毒但却终生都不会发病。老麦怪笑出声,脸色白得像纸。也就是说你没有任何事但无辜的小菲却会死去,我现在才知道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公道可言。
叶青衫惊呆了,他明白了老麦的意思,想不到这种事情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一丝亮点自叶青衫眼底划过,他想起一个问题。那能不能把我的血输给她,叶青衫急切地说,或者提出其中的有效成分来给她治疗。
老麦神色镇定了些。你体内共有五千毫升左右的血,如果马上把你抽成一具干尸的话可以让林小菲多活八到十年。他的口气变得有几分残酷。
能不能每次抽取几百毫升的血,叶青衫设想道,我知道人每两三个月抽次血没什么问题。我可以一直抽下去,那样就不止八到十年了。
那样更不济事,老麦说,现在林小菲的体液里充满了病毒,每几个月换几百毫升血根本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麦的目光望向叶青衫的身后,门被推开了。
我是何夕研究员。来人里个子高大的那位先开口,他指着身后的年轻人说,这位是肖野,我的助手。他转头看着老麦说,你是麦博士吧。
老麦点点头。何夕接着说,那你应该接到通知了,你俩都跟我们走吧。
我们去哪儿?叶青衫插话道,小菲同我们一起走吗?
你是说你的妻子?何夕沉吟着,她留在这儿继续治疗,这里的条件对于治疗而言已经足够了。
我哪也不去,叶青衫说,我要守着小菲,是我害了她。他倔强地朝后挪动着身子。
何夕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错,是你害了她。但是只要你同我们合作的话就可以救她。你的血能帮助我们试制出疫苗,我以人格保证到时候第一个使用它的人就是你的妻子。所以你现在的正确做法就是马上跟我们走。
叶青衫眼中一亮,就像是突然打了一针兴奋剂一般。他稍微有点怀疑地盯着何夕看,但后者睿智而自信的目光显然让他放心许多。叶青衫急迫地站立起来,有些手忙脚乱地整理行头。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的妻子说上次检查是一次误诊?我一定会好好同你们配合。叶青衫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截木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我一定要救她,一定。他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九)
肖野只受了点皮外伤,是叶青衫拖着他走时在地上蹭的。何夕对肖野的伤势没有在意,对并没有一点伤的叶青衫却反复询问,并且要求医生详细检查。老麦在一旁平静地注视着,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叶青衫对何夕的罗嗦感到既心烦又反感。你应该关心的是肖野,叶青衫大声说,他才是受伤的人。何夕稍愣,有些高兴地说,从你的声音听起来你的确没事,我放心了。他这才转身拍拍肖野的肩说以后小心点。说完他转身上楼,老麦跟着他离去。
别怪他,他是一个对工作关心胜过别的一切的人。是肖野的声音,他感激地看着叶青衫。我没什么事,谢谢你。肖野低头想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说,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他警惕地看了眼四周,放低声音,是关于你的妻子。
她怎么啦?叶青衫差点叫出声来。
她的情况很糟,何夕对你封锁了消息,他怕你知道这个情况之后会不再配合研究。她现在已经发病,病毒全面侵袭了她的身体。现在她的身体已经成了一团全无防御力的原生质,成了细菌和肿瘤的乐园。
怎么会这样!叶青衫痛苦地埋下头,我们不是已经取得了一些成果,疫苗试制不是很顺利吗?何夕说过他保证第一个获救的人就是小菲,他是一流的专家,他不会错的。
肖野洞若观火地笑了笑说,其实我的老师一直就在欺骗你。你应该知道我们研究的是疫苗,所谓疫苗只能是使未感染病毒的人群获得免疫,根本不可能治疗已经被感染的人。这么明白的道理你居然一直没想到,肖野叹了口气,也许只是因为你太想救她了,所以才会失去正常的判断力。
冷汗从叶青衫的额头上沁出来,他几乎站立不稳。长久以来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了,而这已经是他最后的希望了。小菲,叶青衫面无人色地念叨着,眼前晃着林小菲姣好的音容。你要帮帮我,叶青衫用力握住肖野的手,求求你要让我去见见小菲。豆大的汗珠顺着叶青衫的面颊流下来,滴落在地。我只有这个愿望,请你帮帮我。
肖野为难地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
院子里很安静,出于安全而砍得很矮的树丛在地上投下短短的阴影。叶青衫警惕地注视着四周,月光下他的眼睛闪着机敏的光。两个保安低声交谈着走过,叶青衫急忙闪避到一根柱子后面。
叶青衫摸了摸口袋里的金属牌,那是出入卡。那东西还在,这让他感到踏实。只要逃出第二道警戒圈他就自由了,就可以见到小菲了,尽管那决不会是令人高兴的见面。他只想着见小菲,都快想疯了。
请插入出入卡,液晶屏上面的字闪动着。叶青衫插入金属牌,片刻之后合金门缓缓打开。小菲,叶青衫又念叨了一声,他急速地朝外奔去。他的身影立刻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中。
但是叶青衫立刻看到了一张网,一张让人无处可逃的大网张开着向他罩了过来。透过网上的缝隙他看到了一张兴奋得极度扭曲以至于显得很可怕的脸。那个人他认识,就是裴运山。叶青衫陡然堕入了绝望的深渊,他的血液几乎立刻凝成了冰。他宁愿落在魔鬼手里也不愿意落在裴运山手里,因为他知道裴运山是怎样的一个人。
裴运山很富有,裴运山感染了艾滋病病毒,裴运山想多活八到十年。
麻醉剂的作用袭来,叶青衫陷入了昏沉。
(十)
放射免疫沉淀法检验的是病人的血清功能,看血清能不能使病毒中某些种类的蛋白质沉淀。病毒都用放射性示踪标记标明,附有放射性示踪器。放射性信号的强弱同接受试验的血清中的抗体量成正比,这种方法比通常的西方墨点法繁琐但是却更准确。叶青衫后来又做了两次这种检测,结果都表明他的确是一个感染者。而问题的关键在于他是一个不会发病的感染者。
何夕正在观察一份淋巴培养液对血样的反应,他看上去很兴奋。这些天以来他就像是一个在无意中发现了大金矿的淘金者,上天对他真是太好了,让他遇到了叶青衫。攻克AIDS正是每一个医生的梦想,其意义无论怎样评估都不为过。医学是人类所有学科里充满最多未知同时也是最能让人感到失意的一门学科。很多时候你有可能默默探索数十年却最终一无所获,因为除了努力之外还需要命运女神的青睐才行。比方说,你能够遇见合适的病例,并且你没有走过多的弯路——从发现叶青衫的那一刻起何夕就知道什么事情发生了,他知道自己默默无闻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何夕仿佛已经看见了事业巅峰的光辉遥遥在望。
这是一套何夕自己设计的组织培养系统,他在这个系统里养育叶青衫的血清。第一步是从新鲜血液中培养出淋巴细胞,也就是从淋巴组织中把细胞分离出来。所谓淋巴组织是指淋巴结、脾、扁桃体等等,都是人体免疫系统的组成部分。只要病毒一露头,淋巴细胞必定第一个作出剧烈的反应。试验促生和繁殖这些淋巴细胞,然后把它同有病毒存在嫌疑的血样混在一起,并且作定时观测,查看有没有逆转酶出现。这种酵素性质的酶正是艾滋病病毒的名片。正是通过这种酶,核糖核酸才能复制成去氧核糖核酸,而这就是艾滋病病毒的遗传物质。核糖核酸复制去氧核糖核酸不属于人体细胞的行为,所以在正常情况下,人体组织或体液中找不到这种酶。要是有酶出现的话,必定有病毒混在其中。
何夕现在做这个实验主要是想分离并活捉叶青衫体内的病毒,确认它的毒株类型。何夕当然希望这就是以前曾有的毒株类型,这样才证明叶青衫保持健康的确是因为能够对HIV 免疫,而不是因为这是一种具有新特性的毒株所致。现在一切都很顺利。
何夕同HIV 之间的搏斗已经持续很久了,虽然他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有时候的确感到过绝望。这种攻击人体免疫系统的奇特病毒简直就像是专门针对人类的,它们对人类的了解甚至超过了人类自身。它们在前期有选择地杀死T4细胞而留下同属于免疫系统的T8细胞,从而达到长期潜藏的目的,其行为简直可称得上智慧,从某种意义上讲它比列入更危险的第四级的一些病毒更具有杀伤力。比如说当人感染第四级病毒埃波拉后将立即发病,是死是活不超过十五天便见分晓,而这正好说明它不适合寄生于人体。当埃波拉这种病毒寄生于它的自然宿主——比如说某些种类的野兽时,其宿主是可以存活相当长时间的。因为病毒感染宿主只是为了求生存,宿主很快死去对病毒绝对是相当糟糕的事情。而HIV 对人体的感染过程则说明它已经彻底地研究透了人类的全部生物特性并且完全适合寄生于人体,不到实在掩藏不住的地步它是绝不会露出本来面目的。何夕的工作台的正面墙上挂着一幅照片,那是在电子显微镜下放大了十万倍的某种HIV 毒株。看上去极像中国古代一种叫做狼牙棒的武器,那也许是所有杀人武器里最残酷的一种。何夕常常不无遗憾地想起已经在公元1999年6月30日那天被人类全部销毁了的天花病毒,在何夕看来那也是一种对人类极其了解的病毒。当初人类在还没有研究透彻的情况下就将其销毁未必是智慧的行为,尽管那是投票的结果。也许人们有无数个理由这样做,但在何夕看来这的确是毁掉了一座宝藏。实际上天花病毒的某些攻击方式类似于HIV ,但是人们已经无法对它进行研究了。何夕每每想到这一点就感到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