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画看着扬尘而去的车屁股,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在她不常来,为这两句话,杀死多少脑细胞,再这样下去,会等不到高考的。
晚饭很丰盛,都是为她做的,可是她不屑于这些鸡鸭鱼肉,而这对于常年粗茶淡饭的人来说,比过节还丰盛。
每逢此时,一画都要大吃特吃,吃饱就睡,麻痹自己和转移情绪也许是她下意识里的选择。
外婆拿着那些点心去街坊邻居那里显摆去了。
以前总是让一画去送,一家一户,外婆还教她一定记得说是你妈妈从北京带来的。
渐渐地一画就很抵触,抵触一切跟她有关的事物,她无法忽略那些接过自己送去的点心还在背后议论的人。
有些话不听则已,听了,在回去的路上,腿都是飘着的,总是踩不到实处。
为此一画曾摔的鼻青眼肿。
悲叹吧?
这一年一画的确在拼命学习,不是因杨飞絮而做的改变。
那晚杨飞絮走后,外婆送完了点心回到了家里,在一画的房间里坐到半夜。
她说了很多话,很多话是一画第一次听到,大热的天,听得她裹着被子打哆嗦。
在一画出生前,外婆一直跟她妈妈杨飞絮一起生活的,在那个遥远的城市北京。
外婆当年在杨飞絮家做帮佣,她不是一画的亲外婆,只是巧合也姓杨,一画一直以为自己是跟了外婆的姓,哪知道中间有这么多千差万别的事情发生。她发现自己一遇到这个女人,真是哪哪都是灾难。
外婆说:“当年你妈妈不打算要这个孩子,就是你。可是一辈子没有生养过的外婆我不忍心,我跪下来求你妈妈,说一个小生命来到世间都是有缘分的,你现在一狠心,她的命就没了,她是不知道的,可是你也许会后悔一辈子的。”
就在这个乡下老太的苦苦哀求下,一画幸运地降生了,随后,24小时之内,一画便消失在她妈妈的眼前。
外婆抱着一画,回到了她阔别几十年的老家,来到了这条临海的花儿街上,逢人便说,这是我外孙女,我闺女工作忙,我帮她带孩子,可是世间哪里有不透风的墙?
一画还没长大,这堵墙就被扒倒了,花儿街上的人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有外婆还活在自己的执念中。
一画记得小时候听到最过份的一句话:“你妈生你,是你妈的不幸,把你抛弃到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不幸。”
听得她瞠目结舌,原来骂人也不用很恶毒的语言,温柔一刀,也能挖的你肉疼心颤,让你铭记于心,永世不忘,从此她对这条街的人就没好感了。
外婆抚摸着一画的小马尾念叨着:“要听妈妈的话,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北京的大学,那里才是你出生的地方,那里才是你应该生活的地方,外婆老了,你不能跟外婆一辈子留在这个破烂的花儿街,不然我真的对不起你妈妈了,她会责怪我没有把你教好。”
外婆边说边抹眼泪,好像她已经是个罪人了,因为一画的不努力。
一画听了这话,慌了,她拉着外婆袖子依在她的怀里说:“您怎么可能不是我亲外婆呢?我拿我亲妈跟您换。您不要不承认是我外婆,我用惯了‘你’来跟您对话,你说你不是我外婆,那我这以后还怎么跟您拌嘴啊?更不能让您做牛做马来伺候我了,那会天打雷劈的。”
一画又一次陷入无比凄凉痛苦挣扎中。
外婆说:“当年,我是发誓赌咒才把你保下来,我从来没有后悔把你抱回来,因此就算是为我,你也应该好好学。你就是我唯一指望,街上人说什么,我不是不知道的,可是我不怕,我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孩子,一定要让我在他们面前直起腰杆来。”
就这一句话:一定要让我在他们面前直起腰杆来。
让一画动容了,如果外婆是自己货真价实的真外婆,那就豁出去吃她的,喝她的,赖着她,腻着她,谁让你是我外婆呢。现在不行了,没有资本这么做了,外婆说考大学就是她唯一的心愿,这个恩不报不行的,这也是自己目前唯一能做的一件事情了。
外婆的这句话分量不轻,一画望着外婆那早已经直不起来的腰杆,人生第一次,她也会哽咽了。
她还想跟外婆求证一件事情:“外婆,我应该有爸爸对吧?为什么每次都是那个女人一个人来?”
一画从小到大听到的流言飞语太多,以至于让她分不清哪个是正版的,她想外婆一定知道吧,平时不敢硬生生地开口问,眼下正好是个机会。
“这个……我也不清楚,应该有啊?……”
外婆支支吾吾的,关键时刻卡住了,这回答跟没回答一样。
一画也就不再追问了,想必是杨飞絮存心不让提起,不说拉倒,要真是孤儿;自己还能去投靠政府,混救济呢。
虽然这么想,但心里还是很郁闷的。
自己的存在,竟然让亲生母亲如此羞愤,连一分钟都不愿意多留,这该是怎样的一种罪过?想必从未蒙面的爸爸也不是什么好人,也许自己就是哪个不幸的故事里多出来的一个事故,彻头彻尾地一个大麻烦,因此才会像袋垃圾似的被远远甩开。
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外婆,小良子可以称为亲人。在其他人眼里自己是没有分量的。
也许小良子说的对, ‘路是人走的,想改变自己就要努力。’
望着外婆佝偻的身躯,慈爱的眼神,一画慎重地点了点头。话不在多,关键一句能敲在心坎上,就足够了。
平生第一次有了奋斗目标,还是为了别人。
那晚,一画哭湿了枕头,她躲在被窝里许愿:上天!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只为能让外婆直起腰杆。
早上,外婆再看到一画时,仿佛一夜之间,有了许多改变,她的眼神里少了一些往日的倦怠和迷茫,多了些坚定和执着。
外婆心疼地替一画添了勺粥,她担心昨晚那番话对一画是不是震动太大。在外婆眼里,一画永远都是一个快快乐乐无忧无虑的小女孩,因此,这么多年以来,关于她的一切,她妈妈的一切事情,外婆绝口不提,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在她的关爱保护下长大,心性不受任何伤害。
一画觉察到外婆的目光,生怕自己的眼泪掉在碗里,她猛地吸了口碗里的粥,烫得她直吐舌头,外婆看见她依旧那么嬉皮笑脸的,就放心了。
一画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看着面前这条悠长的坡道,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吧,从此,我的人生进入倒计时,只一年。
自己的身世剪不断理还乱;暂且先搁置一旁;眼不见心不烦,重新拾回自己的自信心;专心一致的冲刺自己生命中的下一个界碑。背水一战考大学!豁出去了。
她凝神提气,大踏步地走了下去。
其实一画不是一个笨女孩,就是从来没有认真地去对待学习这件事情。但凡不逼到头上,她是不会去努力的。但凡她努力了,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此刻她觉得浑身上下有了无穷的元气在爆发。
丢弃了青春期的躁动不安,为了外婆的腰杆,为了不被高考大军视为炮灰,一画如老僧入定,心无旁贷。她已经不期待有什么神灵显圣,来保佑她顺利渡过高考,榜上有名。现实教会了她一个道理,生活就是一道道枷锁一个个界,不争取永远没机会,争取了,也不见得能成功,但至少自己努力过。结果不过就是:不成就自己就成就别人。
有人说,当一个人眼中的自我越来越渺小,而一切众生的利益越来越大时;他的人格就逐步转化为神格;这才算是真正摆脱了宿命的枷锁。
一画不想做神,她也伟大不到那个份上,她只想做一个能考上大学的人。
开学后,学校也加大了力度,基本上早上出门到晚上9点以前都在学校学习。
一画去棋苑找聂老师递交了辞呈,她要备考。
聂老师说:“我也正好要去找你,你还记不得上次来的裴大叔?”
“当然记得。”一画一听裴大叔三个字顿时眉开眼笑。
“他马上就回国了,而且在北京一所大学找到了任职,他托我带话给你,好好学习,争取早日在北京见。”
“太好了,可是我不知道能不能考上。”一画有些踌躇了。
“有什么意向性的大学没有?”
“这个不是我说了算,家里……家里有人已经提前打过招呼了;这件事情由她来定。”
聂老师心下了然,这个家里人他明白是谁,看来杨飞絮已经蠢蠢欲动了。
他怜爱地看这一画说:“先好好学习,有什么困难我们在一起想办法,我给你保留选手权,这样高考时至少可以加20分。
一画说:“别着,聂老师,我要一不留神考一满分,你这20分一加上去,人家就以为我作弊了。高考一辈子就一回,天道酬勤四个字!我就要一个货真价实的分数。”
聂老师乐了,“赫!小姑娘较起真来,还挺吓人的。这才是你杨一画的本性,认准了目标,一条道走到黑。当年收你来棋苑,也是看中了你这一点。”
一画刚回到学校,就被米团抓住诉苦,米团的爸爸为了能让米团考回上海去,连请了两个家庭教师回来,周末在家给米团补课,她们俩忙得连抱头悲叹的时间都没有。
入秋后,外婆身体不大好了,经常卧床不起。一画拿被子裹着自己坐在外婆的床前学习。有时候不知不觉中,一画坐着看书就睡着了,为了不打盹,她坐在房子中间看书,这样倒了就会磕醒,醒了还能继续学。
那段日子,一画脑门经常起大包。
一画的学习生活紧张而有序,晨跑的习惯依然保持着,这也是唯一能保证在高考前身体不会垮下来的一项运动。每天早上醒来,她边晨读边扒在窗户那里瞧着,等到小良子跑步的身影闪过后,她才放下书本出门跑步,只为避开两个人见面时的尴尬。
小良子来找过一画几次,都被一画轰走了,她说自己要学习,很忙。小良子起初有些难以致信,转而又乐了,也就不再找她。一画心里清楚,这话其实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借口,假期发生的事情,至今还滞留在一画的心里,小良子怎么想,她不知道,可是她自己很介怀。
家里只有她和外婆两口人,因此也不用做什么饭,有什么就吃什么,反正家里有粮食,后面有菜园,想吃什么随便拔。即便是邻居家的,只要说一声没有不答应的,谁都不会为一根葱两头蒜计较的,备考的高三生在大家眼里都成了宝了!
小良子隔三差五的在外婆家的小磨盘上放一筐小鱼小虾。一画也不跟他客套,就用水冲冲,直接扔锅里,一把盐,一根葱,一块姜,一瓢水,大火烧开,直接上桌。
她经常陶醉在自己的豪爽版做法里,时不时还扔块豆腐进去。鱼汤炖豆腐盛给外婆吃,剩下的一画一扫光。
她就这样隔三差五地享受着小良子的进贡,理所当然,心安理得地吃着。
高考前夕,空气里都能嗅出瓦斯味儿,学校,家长都瞪起了眼,恨不得每分每秒都不能浪费。偏偏此时,外婆病重,被一画和小良子连夜送到了医院。久未蒙面的两个人,静静地坐在外婆的病床前,无语也无手语。
一画呆坐着,看着吊瓶里的药水一滴滴的滑落着,她心里有了惶恐,她抬眼看着对面的小良子,小良子也在看她,相视许久。小良子起身走了出去,经过一画身旁时,轻轻地一只温暖的大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只一瞬,身后的脚步便走远了。
一画呼吸有些急促,她突然不确定刚才到底小良子的手是不是真的搭过她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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