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苍之叹气道:“不但是你,只怕我这个师兄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鸣凰侧头盯着他,“师兄在乎。”她用的是陈述。
楚苍之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
“师兄可以离开。”谢鸣凰无声抬步朝前走,“师父说过,官场黑暗,伴君如伴虎。”
楚苍之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要学有所用,为天下百姓谋福,便不得不承受这份黑暗和险恶。”
谢鸣凰道:“如大师兄那样游走四方,成为天下众人之师也不错。”
楚苍之眸光一凛,面上却微笑道:“大师兄的胸襟,远非苍之所能及。”
谢鸣凰默然走了好几步,突然道:“师兄决定几时迎娶我过门呢?”
楚苍之右脚一崴,差点摔倒。
谢鸣凰止步,转头笑吟吟地看着他,“师父曾说过,你我八字相和,乃是世间难得的好姻缘。”
“此事不如等师妹凯旋归来后再议?”楚苍之脸上闪过一抹不自然,“我想起府里还有事等着处理,先行告辞。”
他才走出两步,就听到谢鸣凰在他身后悠然道:“师兄难道忘了,我也住在师兄的府邸?”
楚苍之脸色一白。
出山之凰(三)
回府后,楚苍之便匆匆去了书房。
谢鸣凰无意追问,只是悠悠然地去了特地为她准备的梧桐阁。
凤凰栖梧桐。
她抬头望着新匾。
墨兰从院子里走出来,“小姐?”
谢鸣凰仍然仰望着那块匾额道:“你猜,原本挂在这里的匾额叫什么?”
墨兰眼珠一转道:“思凰阁?”
谢鸣凰微笑道:“我倒觉得是东望阁。”
“东望?”墨兰愕然。
“望东兰。男儿志在四方,雄才伟略者谁不想建功立业,平定天下?”她的笑容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墨兰道:“但是楚公子文质彬彬,不像是舞刀弄枪征战沙场之人。”
谢鸣凰的笑容中带着些许苦涩,却转瞬即逝,“所以我来了。”
墨兰胸口顿时生出一股闷气,“小姐若是不愿意,大可和楚公子说清楚,我们回天宇山去。”
“我已在皇上面前夸下海口,又得罪了满朝文武。即便我可以脱身,那在皇上面前极力保荐我的师兄又该如何自处?”她无声叹气,“师父常常感叹世人爱作茧自缚,其实我和师兄又何尝不是。”
墨兰道:“所以当世只有一个天宇圣师。”
谢鸣凰道:“看来你在洞悉世情上,犹胜于我。”
墨兰大惊道:“小姐言重。”
“我身在瓮中,不知瓮外事。你不在瓮中,便知瓮外事。”谢鸣凰道。
墨兰道:“那小姐何不从瓮中出来?”
谢鸣凰叹笑道:“人之一世,若是连瓮都没有进过,岂非白来当世一遭,徒增遗憾?”
“我不懂。”
“不懂是因为你还没有进你的瓮。”谢鸣凰见她仍是满目迷茫,不由微微一笑道,“不如我说句简单的吧。”
“什么?”
谢鸣凰道:“我肚子饿了。”
入夜。
谢鸣凰坐在院子里,手边石桌上亮着一盏蜡烛。
有风徐徐来,烛光摇曳。
“烛光黯淡,于眼眸有损。”楚苍之缓缓穿过拱门,一手提灯笼,一手提食盒。
谢鸣凰掩卷而笑道:“师兄怎么知道我是在看书,而不是发呆呢?”
“发呆?”楚苍之失笑道,“从来惜时如金的谢鸣凰也会发呆?”
“会。在等人的时候。”谢鸣凰将书搁在一旁,又推开烛台,留出足够的余地给他。
楚苍之先将灯笼放在烛台边,这才搁下食盒,层层打开。
食香顿时如潮浪翻涌而出。
谢鸣凰闭上眼睛,“莲蓉包、春卷、栗子糕……水饺?”
楚苍之将她点到名的盘子一一放在她面前,最后才拿出一盘绿豆糕。“你的鼻子越来越灵了。”
“不是我鼻子灵。”谢鸣凰睁开眼睛,“是我猜得准,也是师兄记得清。”
“都是你爱吃的。”楚苍之将食盒放在地上,感慨地拿起绿豆糕道,“不过似乎有人忘记我最爱吃的。”
谢鸣凰微笑道:“我不爱吃绿豆糕,我以为你不会拿出来扫兴。”
“扫兴?”楚苍之哭笑不得。
谢鸣凰用勺子舀起一只饺子,轻轻吹了三次才送到嘴里。
“如何?”楚苍之满眼期待。
谢鸣凰将饺子下咽后,点点头道:“水准不逊当年。”
楚苍之笑道:“我已经多年不曾亲自下厨了。”
“你如今身居高位,的确无须亲自下厨。”
楚苍之苦笑道:“师妹何必挖苦我?”
“我实话实说罢了。”谢鸣凰放下勺子,“以师兄今时今日的地位,莫说是点心,即便鱼翅熊掌也是唾手可得。”
“我只是想为黎民百姓尽份心力而已。”
谢鸣凰淡然道:“据闻师兄主张加赋。”
楚苍之眸色一黯道:“若非西蔺国库空虚,乃至军饷迟迟未发,我也不会出此下策。”
“赋税所加,笔笔都是黎民百姓的血汗。”谢鸣凰似叹非叹。
楚苍之道:“但军队所捍卫的,是黎民百姓的毕生血汗!”
谢鸣凰还待说什么,但目光触及他脸上的激动之色,缓缓将欲出之言吞了回去,浅笑道:“师兄所言甚是。”
楚苍之叹气道:“其实我知道劝师妹出山是强人所难。”
谢鸣凰没有否认。
“但天宇山地处西蔺,我们师兄妹也算是西蔺人氏。所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难道真的让我们当亡国之奴,受东兰欺凌?”
“百年之前,东兰西蔺本事一家。”谢鸣凰想起那个曾经风光无限的大宣盛世,也曾令边陲诸国臣服。可惜万物都有始终,皇朝亦不能例外。再辉煌的过去都只是过去。
楚苍之道:“我们活在当下,活在西蔺。”他的语气中有不容置疑的决绝。
谢鸣凰回神道:“师兄所言甚是。”
“师妹。”他的眸光陡然沉凝,“我等你凯旋回来与我成亲。”
谢鸣凰微愕,但很快将诸般情绪掩藏在心中,望着他微微一笑道:“师兄放心,此次出征,我必定不负所望。”
“我从未担心过。”楚苍之将盛着栗子糕的盘子往前推了推,“还热着,尝尝。”
“多谢师兄。”谢鸣凰敛目,拿起栗子糕慢慢送进嘴里。
与谢鸣凰一夜长谈之后,楚苍之四处奔忙。
由于谢鸣凰从未出任任何官职,因此任命将领、联系粮饷、甚至讨要官文等事都由他亲自出马。各府官员原本拖拖拉拉,大有刁难之意,幸好关键时刻他请动两朝元老的童皋出面,才使得他们不敢借故寻事。即便如此,要在短短三天之内将所有事情办妥也颇是不易。
直至第三日深夜,楚苍之才清点完粮饷,满脸倦色地回府。换了平日,除了守门和贴身的仆人外,其他人早已歇息,但此时府里的仆人个个如临大敌,见他回来才稍松了口气。
他还不及问原因,就看到一个纤弱的身影飞快地跑过来,扑进他怀里。
鼻子吸入熟悉的香味,让他不假思索地唤道:“清源公主?”
出山之凰(四)
清源的额头抵在他的肩膀上,笑声如银铃般,在夜晚轻轻回荡。
“你怎么来了?”惊喜过后,楚苍之心头涌上的是浓浓的忧虑。这样的张扬,怕是躲不过那双眼睛。可是不知为何,知道被揭穿之后,他心里却松了口气。
清源抬头,明眸如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你不喜欢我来?”
楚苍之回神,连忙道:“但是宫里有宫禁,这么晚了,万一皇上问起……”
清源微笑,嘴角两边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放心。父皇这几日为东兰大军的事情心烦,除了御书房和寝宫外,哪里都不去,也不招妃子侍寝,更不用说来看我。其他人我打点好了,比往常还安全,不必担心。”
楚苍之叹气道:“总归是不好。”
“又不是头一回。”清源到底是女子,很快察觉到他情绪的变化,“还是你不想见我?”
楚苍之苦笑道:“我怎么会不想见你。”对于感情,他从来分清。他爱清源,也爱清源的身份地位。但正因为分清,所以在面对谢鸣凰的时候才会痛苦,才会心虚,才会惭愧。
这几天的足不点地是因为忙碌,更是因为心底那掩不去、盖不住、忘不掉的愧疚。他只能让自己不停地忙,只有这样的忙碌,才会让他暂时不去想起自己的卑鄙和无能。
清源眼睛如密雨般在他的脸上搜寻一番,见他并无厌烦之情,反而一脸内疚和担忧,才重新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腰,娇声道:“那就好。”
她身后三丈开外,一抹如月华般清冷的身影幽幽而立。
苍青色的披风随风摇摆。
楚苍之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下沉,不断地下沉。
梧桐阁,窗大敞。
墨兰趴在桌前,猛然从睡梦中惊醒,抬头一看,却是谢鸣凰推门而入。她看着她轻轻解下身上的苍青披风,小声道:“小姐?”
谢鸣凰将披风抓在手里,默然站在原地半晌,才转头道:“夜深了,明日出征,你早点睡。”
“但是……”公主入府的消息外头或许不知,但是里头哪里能不露风声。她今天稍微费了点心思,就打听得一清二楚。一个未出阁的公主三更半夜偷偷跑来一个尚未娶妻的朝廷重臣府中,是人都猜到这里面的来龙去脉。想起楚苍之先前的态度,她心中越想越气,忍不住道,“小姐真的决定还要出征?”
“军令如山,圣命难为。”谢鸣凰将披风顺手挂在屏风上。
墨兰道:“只要小姐不出手,西蔺败于东兰不过迟早。到时候哪里还有军,哪里还有圣?”
明明是大逆不道的话,但是谢鸣凰表情却稀松平常。
“纵然没有军,没有圣,总还有鼎。”
墨兰疑惑道:“鼎?什么鼎?”
“我的一言九鼎。”谢鸣凰回头望了眼门的方向,须臾,嘴角噙起一抹讥嘲。
日出。
谢鸣凰整装出门。
楚苍之抓着一包袱站在门前的梧桐树下,晨露湿发梢。
“师兄。”她淡淡地唤道。
楚苍之抬手抹了把脸,“从这里一直往西走,有一道门,门外有马车。包袱里有我的手令,包管你一路出城无人阻拦。”他伸手递出包袱。
谢鸣凰连眼角都没有扫一眼包袱,“师兄等了一夜。”
楚苍之道:“一夜足够我坚定我的决定。”
谢鸣凰微笑,“真巧,我亦然。”
楚苍之放下手,“你不后悔?”
谢鸣凰反问道:“师兄后悔?”
楚苍之答不出。
她又问道:“师兄觉得做错了?”
楚苍之笑容发苦,“是。”
谢鸣凰笑了,若是隆炎看到一定会觉得很眼熟。因为她此刻的笑容就是大殿上,在他说‘燃眉之急’时所露出的笑容,满是轻蔑和不屑。“既然是错,就不该做。既然做了,就不该悔。人之一世,怕的不是做错,也不是错而不改,而是做了错了却不敢承担。最后反反复复,犹犹豫豫,颠来倒去,蹉跎一生。”
楚苍之呆了半晌,才叹息道:“不想我在师妹的眼里竟然成了一个反复小人。”
“师兄是反复,却不够小人。”谢鸣凰缓缓不下阶梯,“师兄若是真小人,就不该在这里站一夜,更不该在门外准备马车。不过,师兄若真是真小人,此刻我或许早已坐着马车出了平城。”
楚苍之被她奚落到哑口无言。
谢鸣凰在他面前停步,“师兄,你对清源公主是真心的吗?”
楚苍之望着她明澈的眼眸,缓慢而坚定地点头。
谢鸣凰敛眸,微微一笑。
“你……”楚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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