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也急不来的。她索性早些回来歇息一下。周末的宴会上她需要有充足的精神应对那些“财神爷”。
她随后下楼来,便闻到香味。
李婶的厨艺真是没的说。
她虽然觉得饥肠辘辘,还没忘了首先要做的,是先往图公馆打一个电话。
接电话的是秋薇。
秋薇和她说遂心这两日还好。
其实她已经从施密特医生那里了解了遂心的病情,听秋薇亲自解释,又不一样。
“你怎么样?”静漪握着话筒,“我得替你检查一下。下周来医院,我交待人给你预留时间再通知你。”她并没有用商议的口吻和秋薇说话。
秋薇虽然犹犹豫豫的,却也没有说不去。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八)
“是不是感觉不太好?”静漪敏感的觉得秋薇声音不对劲。她每说几句话都要喘两口气,像在运动中,“胸口憋闷?晚上睡的好么?”
“就是睡的不太好,乏的很。我总以为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这一胎才怀的辛苦。”秋薇终于说。
静漪沉默片刻,又问了秋薇几个问题之后,说:“周一务必来医院。”这一次说的就更坚决了。
“好。”秋薇答应了,“虎翼明日到家。到时候,我让他陪我去医院。”
“遂心好些了你就不要亲自照顾她了。静静的将养下,但凡有什么不舒坦、不妥当,立刻让人打电话给我,我马上过来看你……听话,秋薇。”
电话挂断,静漪坐在沙发上有好久没有动。
李婶来请她去吃饭,她进了餐厅依旧在出神。
心有点紧。
“程先生?”李婶等她动筷子等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提醒她道:“汤凉了会腥。”
“好。”静漪搅动着碗。见李婶垂手侍立,问:“李婶,你有孩子吗?”
李婶沉默片刻,才说:“有过一个小子,没满周岁就没了。之后……再也没有过。”
静漪手里的勺子磕在碗沿上,停了停,抬头对李婶说:“太遗憾了。”
她慢条斯理的说,声音极低,几乎是被吞没在叹息中的语气。李婶站在那里,忽然就拿着手里的白毛巾擦了下眼角。
“对不住。我惹你伤心了。”静漪放下碗勺。
“没有,程先生。”李婶忙说,“我起先也难过的,后来时候久了,也会安慰自己。跟那孩子的缘分,也就是那么多,强求不得的。这都是命……程先生,我厨房还炖着东西……”
“你去。”静漪温和的说。
碗里的汤已经凉透了,她吃一口,果然如李婶说的,凉了的汤,有点腥味。
门铃响。
门房不急不缓的脚步声来了,随后站在餐厅外叫程先生。
“进来。”静漪将碗推开。
“程先生,外面有个听差,说是给程先生送东西来的。这是帖子。”门房老李把帖子递上来,站在那儿等回话。
静漪接过来一看封皮,一字没有。
打开来,她仔细瞅了半晌,才抬眼问老李:“人呢?”
“在外面候着呢。”老李见她似有些不悦,惶恐的答道。女主人对访客的限制甚多。
静漪捏了帖子,走出餐厅。
有辆黑色的轿车停在院门口,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正指挥人从车子里往下搬东西。他忽然间看到静漪出来,愣了一下,急忙小跑过来,老远就开口:“十小姐……程僖给十小姐请安。”
人说着话已经来到近前,打了个千儿给静漪请过安,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并没有贸然起身。
“起来。”静漪站下,扫了一眼地上那堆积如山的东西。
“十小姐,是九少爷吩咐小的来的。”程僖说。
静漪走过去。
她随手拿起一个盒子来。
“蛤喇油。您从前在上海念书的时候,就说过蛤蜊油冬天里用最好,比迪奥香奈儿不差尚在其次,首先是国货。”程僖嘴皮子从来麻利,一串子话讲的竹筒倒豆子似的。
静漪将盒子丢下,踱着步子,围这堆礼品绕圈走。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三十九)
她踱的极慢,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晃。
程僖小心的打躬作揖,跟在静漪身后,轻声说:“九少爷听说十小姐回来了,先让小的给十小姐送这些家常用的来……也都是从前小姐在家时候习惯用的吃的……其他的随后送到。另外十小姐您想要什么,尽管说,没有不给您办的……”
“阿僖。”静漪开口。从前,从前,程僖一口一个的“从前”,轻飘飘,又沉甸甸的。
“是,小姐。”程僖及时闭嘴。
静漪瞅着程僖。之慎的长随、跟屁虫儿……在程僖口里那个“从前”里,也一声声的叫着十小姐、十小姐的。
“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静漪说。
“小姐……”程僖为难的看着她,“您要不收下,九少爷会打断我狗腿的……”
“他嚷嚷打断你狗腿嚷嚷了小三十年儿,你狗腿也还好好儿的长着。”静漪拿着手里的帖子,看了看,说:“回去跟九哥说,我谢谢他好意。眼下我这儿什么都不缺,让他甭惦记。”
“十小姐……”
“时候不早了,你回。”静漪说完,转身回屋。
程僖还要说什么,老李已经将他拦住。他无奈的跟老李笑笑,说:“老哥,辛苦你照顾我家小姐。我们少爷说了,伺候的好,重重有赏。”
老李筒着手,笑微微的说:“应该的。”
程僖从口袋里拿出两个封套,给老李,说:“这是我们少爷赏的,这一个给你,那一个给家里下人们……”
老李推了一下,说:“这位兄弟,我们拿程先生薪水呢,伺候程先生应当的。再说程先生都说了不欢迎你们,我知道你们什么人啊……”
程僖嘿嘿一笑,“我们什么人?”
“是啊,你们到底什么人?”老李也笑着,“不管你们什么人,我也只听程先生的。”
“嘿!”程僖硬是将封套塞到老李手里,帮着他关了大门。然后隔着大门,说:“老哥,听我的,以后见面的日子多着呢……走了。”
老李急忙的推拒,待他重新出了门,只见程僖已经带人上了车,轿车扬长而去,堆积如山的礼物照旧摆在那里。老李跺了跺脚,少不得叫家里的听差出来,同他一样一样的搬进去。来人将礼单也一并给他了,他核对完毕,将礼单和封套都放在了客厅里看报纸的程静漪面前。
静漪单抽了礼单过来,扫着上面的东西,说:“还是那么个脾气,给亲妹子送东西,也丁是丁、卯是卯……难为他如今也得管那么一大摊子人和事。”
老李低着头等在那里。
静漪将封套往前推了推,说:“既是给你的,你就收了。”
“程先生,这太多了些。”老李老实的说。
静漪笑了,说:“那就交给李婶。让她裁度着,给大伙儿改善下伙食。如今物价飞涨,菜和肉一日三个价儿,她的菜金也捉襟见肘。去,不早了,下去歇着。”
“是,谢谢先生。”老李收了钱,看看女主人脸色,又请示:“那日后他们还来呢?”
“下不为例。”静漪重新打开了报纸。
老李退下去了。
静漪翻看着今天的报纸,头版上,金融巨子程之慎的半身照片赫然在目。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
她禁不住嘴角一牵,露出一丝笑来——以前在上海念书,打开报纸时常见到的倒是父亲的消息。那时节也要冠上什么财经名人、金融巨子的名号。父亲只是不屑一顾。说这些报纸搞的噱头最是要不得也信不得……看来时代真是变了。
她端详着照片中的程之慎,油墨有些重,之慎的眉眼面目浓处太浓、黑乎乎一团,并不清楚,倒觉得之慎样子严肃刻板,其实之慎极俊俏……她合上报纸,揉着眉心。
也许即便是见了面,她也快要认不出她的九哥来了。
自鸣钟敲了十一下。
该去休息了,她毫无睡意。
近来她也许添了神经衰弱的毛病。忙到很晚上床去,仍然很难入睡;时常半夜里醒来,便睁眼到天亮……有时候是被遥远的枪声惊醒的。枪声明明很远,听到却总觉得近在咫尺。租界里相对于外面还是安宁些,但毕竟上海已经不是早年的上海,动荡的气息越来越浓郁,租界又能安稳到几时呢……她由此想着自己回来的目的,就更睡不着了。
她上了楼。
修改好的礼服下午已经送过来,就挂在衣架上。礼服看上去华丽而又不失文雅。
她再觉得无所谓,也不能不承认这是件美好的衣服。尤其当它被穿起来的时候。即便只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好像被赋予了生命一般,容光焕发。
无暇表姐毕竟是了解她的。
无暇在送她这件礼服的时候说,第一眼看到这件礼服就觉得她穿一定好看,因为她总记得当年穿着跳舞衣的那个小表妹,有多么的美丽……无暇表姐说漪儿,真想再看你跳舞。你满十八岁第一次去舞会,是我和无垢带你进场的,还记得嘛,孔家的舞会?那铺满大马士革玫瑰的跳舞大厅?那晚的你,多美。我还以为我的小妹妹,是只会读书的小书呆,社交舞不过是当做功课和运动,谁成想呢……漪儿,再跳舞。
跳舞,跳舞,跳舞……
她脱了鞋子,在地毯上绕着衣架走了两圈,伸脚踩进那对晚装鞋子里。
一、二、三、四……她默念着节拍,轻轻的,旋转着。
她有点儿眩晕。坐到窗前的长凳上,拍拍胸口。若此时有镜子,她定然看得到自己满面红晕的样子,若深夜里悄然绽放的大马士革红玫瑰似的,娇艳欲滴……不,无暇记错了。那晚孔家舞会,舞厅里铺满的不是大马士革玫瑰。没有一朵玫瑰花,没有。所有的大马士革玫瑰都被孔远遒送给了无垢表姐……是栀子花。
满眼都是象牙白色的栀子花。
整个大厅里氤氲着栀子花的香气。
让人迷醉……
静漪伏在床上,仿佛被温柔的栀子花香包裹了……四周裙袂飘飘,让栀子花海微波荡漾……她叹息着,只觉得整个人有些昏沉沉的,有谁牵着她的手、带着她走下舞池……身后有银铃般的笑声,叮铃铃作响……却渐渐响的刺耳。
“程先生!程先生!”近在咫尺的急促呼唤。
第一章 最近最远的人 (四十一)
静漪睁开眼,猛的坐起来,卧室门还在响。
她下去开了门,李婶等在门外。
静漪按了下额头,问:“什么事?”
天刚蒙蒙亮,还不是起床的时候。但也许是医院有什么急事。
“程先生,电话。”李婶说。
“谁打来的?”静漪问。
“图公馆。”李婶回答。
静漪立时清醒了大半。
她急忙推开了与卧室相连的书房门,进去抓起桌上的电话听筒,将插销拨开,说:“我是程静漪。”她转身背对着门口,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下去,额上净是汗。
遂心,还是秋薇?
没有人回答她,听筒里很嘈杂,显然那边已经乱作一团。
“喂?喂?”她对着话筒喊话,仍然没有人回答。
她回身开门,叫过李婶来说:“备车。”
“是,先生。”李婶去了。
静漪返回房内,迅速的换了出门的衣服,拎上她的备用药箱便下楼上车。
“图公馆。”她交代着,“要快。”
车子飞驰起来。
静漪心比这车行的还要急。耳边仍是电话听筒中的嘈杂,也不管其他的了。不论是秋薇还是遂心有状况,她都必须赶过去……
图公馆大门紧闭,门外空荡荡没有巡逻的士兵。静漪心里倒反而浮上一丝轻松:至少这说明,此时图公馆没有别的大人物在。她随即甩开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