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怨我。”宛帔抬手,摸着静漪的脸,“当年我一步走错,步步都错。若不是遇到太太,遇到老爷……我是不想你重走我的老路。”
“娘……”
“漪儿,娘是冯家的后人。虽然二十多年来没有脸面承认,也没有脸面见父母双亲……最后还是希望你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这些年……你从前见过外祖父的,还记得吗?”宛帔瘦的皮包骨的手,放在静漪的手上。
此时外头春光明媚,然屋宇深远,春光是照不到这里的。暗淡的光线中,静漪看着母亲白里透青的手上,清晰的蓝色血管,她哽咽,勉强说:“……嗯,我记得……”
“这样也好……免得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索性当我早就死了……”宛帔含着笑,言语有些颠倒。她的手凉,静漪想要合起两手来给她暖一下,却因为要搂着她,没有办法。“傻孩子,总有这一天……别难过。”
静漪吸气。
“活着也是痛……丢不下的也只有你……若是你好,我也没什么可牵挂的了。”宛帔轻轻地转过头来,静漪却转开脸。她含着笑说:“让陶姑爷进来,我有话和你们说。”
“娘,歇一歇,让他等等的。”静漪抬手擦了下下巴,泪痕犹在。明知道母亲看得到,却也顾不得那些。
宛帔不出声,静漪在她沉默当中,不得不轻声叫秋薇。这丫头从跟她进来就不见了影子,不知道缩到哪里难过去了。果然秋薇没应声,翠喜进来了,静漪低声说:“去请姑爷来一下,就说太太要见他……让他快些。”
翠喜一出去,宛帔叹口气,说:“私底下无论和姑爷怎么样,当着人千万要维护他。你这样的口气,不妥当。”
静漪怔了怔,看着母亲。
母亲的眼睛里似乎有种了然,她没吭声。
宛帔也不说话,闭了一会儿眼睛。
静漪知她此时她说话是很费神的事。若能阻拦的了,她真不想母亲多说一个字……
“太太,姑爷来了。”翠喜在外面禀报。声音轻的像落花掉在水面上,唯恐惊着了谁。
静漪看到母亲睁开眼,一瞬间,她似乎觉得母亲根本就是没有生病,眼中神采斐然,一对眸子宝光流溢……然而越是这样,她胸口越紧。
“请姑爷进来。”宛帔低声说。
静漪站了起来。
陶骧踏进屋内,还隔着帘幕和屏风,静漪就忽然觉得心一沉。她转头看看,只看到他高大的身影,听他叫了声“娘”……她眼眶酸胀,看看母亲。
宛帔也怔了下,轻声说:“把帘子打起来……我已经是不中用的人……不用讲究这些……”
静漪和翠喜把帘幕升起来。
“去。”宛帔示意静漪。
静漪绕过屏风,看着陶骧,说:“娘请你近前说话。”
陶骧刚要往里走,静漪扶住他的手臂,目光里有恳求。
陶骧把她的手拉了下来,攥着她的手,一起走到宛帔床前,轻声地问:“娘,好些了没有?”
宛帔温和地望着他们两个,目光终于是落在他们紧握在一起的手上。她嘴角一牵,伸手过来,覆在静漪手上,拍了拍,却看着陶骧道:“姑爷,还是叫我帔姨……别跟着漪儿混叫,礼数上说不过去。”
静漪死咬着嘴唇。
被陶骧握着的手,加上母亲那冰凉的手,压的她要喘不过气来了。
“应该的,娘。”陶骧稳稳地说。
“漪儿,你出去看看,我仿佛听着说,院子里的杏花开的正好……你去剪一支回来,插在瓶子里,我看看的。”宛帔望着静漪。
静漪看她秋水般的目光,清澈至极。母亲在想什么她马上就知道。她的母亲从来不让人去动正在开着的花……她还是起身,禁不住又看了眼陶骧。
陶骧却不看她,待她极慢地离开,他换了个位置,坐的离宛帔稍微近了些。
静漪绕过屏风前,回头看了一眼,翠喜恰好站在她身前,挡住了陶骧一大半的身影……她咬了咬牙,出了房门。
外间静悄悄的,杜氏带着青黛等人正守在外面。看到她出来,杜氏停止了数念珠,看她脸色极差,说:“怎么样了?可是要什么?”
“我娘说,她想要一支杏花。”静漪低声道。
杜氏一怔。
她与宛帔多年姐妹,知道她的习惯。她望了一眼窗外,池塘边的青柳红杏,交相辉映,实在是美不胜收……然而多日来众人都被宛帔病情牵动,谁也没有心思去看这景致。
静漪不声不响地走了出去。
阳光刺目,她眼睛酸痛,不知不觉就流了泪。
慌忙擦了去,沿着池塘边的小径往杏花开处去……秋薇跟着她,递给她一把剪刀。她拿了,却不知如何是好。
好容易一剪下去,竟是怎么也剪不断那枝杈。原来是手上没有力气。
她就不自觉地蹲下去,剪刀扔在一边,折了的树枝垂下来……
陶骧看着她,随风摇摆的树枝在她头顶晃来晃去。
他过去,伸手把那支花折下来,将静漪搀了,说:“进去,外面风大。”
静漪点头,看他。
“医生过来给她打了针。母亲说这样让她痛苦轻一些。”陶骧解释。就见静漪刚刚还有些呆滞的目光中,瞬间冒了火星似的。
可静漪半晌没有说话,只是说:“谢谢你。”
他将杏花放到静漪手中,说:“进去守着。”
她走开了。
藏青色的袍子,在满目春光中仿佛是清水中的一点墨。
分明是很小很薄的一点,却不知怎的硬是有着把所有的明媚都给遮蔽的力量,让这满目春光都暗淡下去……
“小十一直不肯吃东西?”之慎问道。
过了晚饭时间,他过来探视,杜氏到隔壁房间休息去了,外间只剩下陶骧和他。
陶骧点点头。
“这么下去,她会先垮了。”之慎着急。
“晚上医生再来,也给她打一针。”陶骧说。
静漪的脸色差极了。并不只是心情差,她在看所有人的时候,眼神都冷的像冰。眸子深潭似的,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早前医生在,她与医生有过一场对话。听不清他们究竟都谈了些什么。此后医生再来,她也不再询问任何问题。只是守在床边,寸步不离。就像对着一个幻影,生怕呼吸重了,幻影都会破灭。
陶骧看看之慎,问道:“父亲呢?”
之慎沉吟,低声道:“晚一点一定会过来。”
屋子里沉寂下来,只听得到外面轻微的风声。突然间里屋杯碟坠地的清脆声响,打破了这沉寂。
第十二章 一舒一卷的画 (十四)
陶骧和之慎同时一怔,就连刚刚从隔壁房间出来的杜氏也是心头一紧,忙问了句:“怎么?”
里屋房门一开,翠喜慌乱地跑出来,说:“太太不好了……快叫大夫……”
杜氏忙吩咐人去,自己定了定神,走了进去。
这些日子来她几乎是衣不解带地守在这里,原本已经是极为熟悉的房间,此时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屋里所有能开的灯都开着,正亮如白昼。她竟觉得刺目……更刺目的是床边跪着的静漪。
僵直着身子的静漪,听到人进来也没有反应丫。
她只是握着宛帔的手。
宛帔紧闭着眼媲。
杜氏眼里一热,泪滚下来,她伸手扶着静漪的肩膀,说:“漪儿……”
细碎的脚步声接踵而至,两名医生赶到了。
静漪却伸了手臂拦着,说:“不用了……别让她受罪了……求你们了……”
杜氏叫道:“漪儿,你父亲还没回来……”
“此时不来,也就不必来了。”静漪站起来,回身说道。
“小十!”杜氏脸色一变,喝道。
“母亲。”之慎低声,示意医生快些上前。
静漪僵着身子不动,陶骧硬是将她拉过来。
静漪没有再反对。她看着德国大夫那透明的针管插进宛帔细瘦的手臂上,那只手刚刚还被她握在手中、还会艰难却温柔地摸着她发际的胭脂痣……她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陶骧将她拉的再远一些,轻轻地将她的头拢过来,靠在他胸口。
杜氏见状悄悄地屏退左右。
“老爷来了……”
伏在陶骧胸口的静漪听到这一声通报,猛的抬头,正看到父亲走进来。
杜氏站在门口,对程世运摇了摇头。
陶骧见程世运一身黑衣,原本就瘦削冷峻的面孔,此时看来越发的瘦削冷峻。他显然是刚刚换过衣服,黑衣纤尘不染,除了手上拿着一本册页,再无他物……而且他进了门,除了与杜氏交换过一个眼神,并没有再看屋子里的其他人,包括静漪。
静漪转身看着父亲,眼神冷的简直要冻住人。
杜氏发觉,陶骧也发觉。
程世运挥了下手。医生们首先退了出去。
陶骧硬是将静漪带出了房间。静漪眼看着房门在他身后被合上,清醒过来,立即就要回去。
陶骧拉住她,低声说:“你给父亲一点时间。”
静漪水汪汪的眼,眼白似是被染红了,而且越来越红,呼吸急促,显见气息是在被她强制性地压住,才没有在这个时候爆发……她没有动。
陶骧说:“还有很多事要做,你冷静下。”
“我没法冷静……我娘……”她开口,一转身对着房门,她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形,越是看不到,心里越痛苦,“这个时候,还有什么用……”
“他们毕竟是夫妻,静漪。”陶骧终于说。
静漪的肩头松了一下,只有一瞬。
陶骧就见她藏青的袍子闪着光……
也不知过了多久,静漪终于忍不住,闯了进去。
没人跟着她进去,她脚步慢的,仿佛是要一步一个脚印。
父亲端坐在母亲床边,一动也不动。
她是松了口气。
真的松了口气,她甚至拿着手帕擦了下额头的虚汗,要后悔自己沉不住气了……然而她走近了,走到父亲身后,看到静静躺在床上的母亲——安详的、面带微笑的、美的不可思议的母亲——她突然觉得不对劲起来。
“娘?”她叫着母亲,几乎是扑过去,抓着母亲的手,“娘?”
已经冷了。
再不会回应她了。
她哽住,回头看了木雕泥塑一般的父亲,猛的抓住他的手,摇着,说:“叫她……父亲……叫她起来,叫她起来,我有话说……娘,娘我有话和你说……我有话说……我后悔了,后悔死了……我不该答应你……你凭什么就那么把我交待给他……凭什么就放心了、不管我了……”
她已经混乱了,就想着怎么把母亲摇醒。
看上去她就是睡着了……睡着了,还是能叫醒的……
“给她打针!给她打针……让她醒过来……”她喊着。
“静漪!静漪!”有人在叫她。
她就想推开他、甩开他……只是眼前忽然就黑了……
……
静漪一直觉得有只温暖的手在牵着她走出黑暗,可是她不想走出去。她宁可从今往后都在这黑暗里。
她生命里曾经有过的光,都消失了。
这手温暖的不可思议,很温柔也很让人安心。
可是也已经很久很久,这温暖的手没有出现在她的身旁,甚至是幻想之中了。
她醒过来,却不想睁眼。
翻了个身,朦胧中只看到一个侧影,心头的震颤让她在这一刻几乎没法呼吸……看到枕边叠放的整整齐齐的粗麻孝服,她将脸埋在孝服上,粗糙的纹路刺的她脸上一阵剧痛。
好久,她一动不动。
身体都似乎是僵硬了,她才挣扎着起来。
已经深夜了,她没有敢去摸身上的怀表。事实上表也不在身上,她的衣服被脱掉了。原本里面是鲜红的内衣衫裤,也不得不被脱下来,换上了黑色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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