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帔担心的看着她,说:“礼堂里人又多,气味又杂。等会儿回家,就回房歇着。我和太太说,晚上也不让你出来了。你身子还弱,搁不住那么闹腾。”
“娘,刚刚我那是饿的啦。您放心,我回去吃过东西,还攒着力气晚上跳舞呢。”静漪安慰着宛帔。她当然听的出母亲语气里的犹豫,她也知道母亲今天要管着不少事,许是饭都顾不上好好吃,更别说晚上的堂会戏,能陪着坐下来,也不能安心看的。她们毕竟是主人家,照顾好宾客才是最重要的。何况晚间家中的舞会更是三家共同为了新人举办,客人比往常会更多一些的。正是用人的时候,她怎可一味躲了去?
“你要真肯去跳跳舞,我倒也喜欢。”宛帔微笑,恰好看到载着新人的花车排成队顺序离开……看着这花团锦簇的喜庆场面,她竟有些心里空落落的,转头看看身边的女儿,又不禁回头看了眼陶骧。
陶骧走上前去,替她们开了车门。
宛帔邀请陶骧同她们一起走。
静漪坐在母亲身边,握了母亲的手。
陶骧婉拒,说他的车子在等了。
宛帔也就不勉强他,让司机开车走了。
静漪见母亲好久都不说话,转脸看她,就见母亲皱着眉头,愣了愣,叫:“娘?”
宛帔舒展开眉头,拍拍她的手,说:“不知道七少爷这回在北平能停留几日?原是说不能来的,没想到,到底特意来这一趟。”
静漪沉默片刻,才说:“也不定特为了三哥的婚礼。”
宛帔望着静漪,静漪转开脸。
“不是为了这个,还能为什么?”宛帔轻声问。
静漪看着坐在前面的之忓,只露了穿着黑色西装的肩膀,暗沉,灰暗……她说:“娘,我累。”
她说着,歪头靠在宛帔的肩膀上,闭上眼睛。
说出这个累字来,刚刚积攒起来的力气好像又散了似的。
宛帔见她这样,摸了摸她的颈子……
回到家里,宛帔交待之忓送静漪回杏庐,自己去上房了。
静漪听从母亲的安排,悄悄的从侧门走,绕道僻静处,回房休息。
杏庐里只留了两个老妈子看门,连秋薇都被召集去前面做事了。
静漪回到房里不一会儿,就有下人来给她送吃食。打开来看,应是今日午宴的菜品,特地给她送过来的,两个食盒里加点心超过二十个碟子。她往窗外看了看,走到外面去,见之忓坐在门口的石凳上,闭目打坐呢。西装上衣被他脱下来挂在旁边的树上,只穿了衬衫,领带也还打着——想到他平时的一板一眼,这样子竟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静漪叫了声“之忓”。
之忓急忙起身。
他忘了自己是坐在石凳上的,这一站,就站在了石凳上。
静漪看到,一愣,笑出来。
之忓见她笑了,窘迫的从石凳上下来,拿了外衣穿上,问:“十小姐,有什么吩咐?”
“把这个拿到后面水阁里去。”静漪指着屋内桌上的两个食盒,说着她自己先走了出来。
水阁在杏庐后院,依水而建。静漪走的不快,之忓拎着食盒很快便赶了上来。两人顺着廊子走着,下了桥,进水阁。静漪看看水阁里的陈设,石桌石凳上都换了冬日的软垫,四周也落了玻璃窗,挡风,然又不妨观景。
“放下。”静漪说,“把吃的都拿出来。这些东西都够四五个人吃了。”
等之忓摆桌子的工夫,她看着旁边石桌上的一盘残局——这不知是什么时候,她和三哥在这里下的。棋局未完,三哥离开了,就这么撂在这儿……她静静的看着,就听之忓说:“十小姐,用饭。”
静漪坐下来。
香喷喷的一桌饭菜,让人垂涎欲滴。
“坐下。”静漪伸手掀开食盒,里面果然还有一副碗筷,她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见之忓仍垂手侍立,便说:“坐下,一个人吃饭怪闷的。”
“十小姐,这不合规矩。”之忓说。
“什么规矩?你是老爷身边的人,按说降格来这里当差,都是不合规矩的。坐,”静漪拿起筷子来,温和的说,“你要不吃,我也不吃了。”
之忓沉默。
静漪也就真放下筷子,等他。
“谢谢十小姐。”之忓这才坐下来。
“坐正了吃。”静漪见他偏坐了,说。
之忓无奈,只好坐正了。
两个人慢慢的吃着饭,除了偶尔飞鸟穿过岸上的竹林声,静静的只有一点风声。
“你还记得几岁来的吗?”静漪等之忓放下碗筷,才放了筷子,问道。她递给之忓一条手巾。
之忓接了,侧身擦了脸,才说:“不太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只记得你来了就跟别人不一样,别人都不敢惹我九哥,你就敢。跟我九哥打架,两人在地上裹着扭,都扭的一身泥。你头碰在尖角上,血流一脸,还张口咬我九哥,差点咬下他一块肉来。结果我九哥挨揍罚跪,你就没事儿。”静漪边说,边让外面守着的老妈子过来收拾桌子。
“父亲待你,其实跟九哥是一样的。”她站起来,之忓也跟着站起来。
之忓见她走到棋桌边,不知她要做什么,静默的等着她发话。
“父亲现在还会让你陪他下棋么?”静漪问。
“老爷忙,现在极少有空下棋了。”之忓没有正面回答静漪的问题。
“父亲说过,学棋最好是在未开蒙之前。说人一旦读书,难免心会为条框所囿,棋下的再好也有限,难成国手。虽是这样,我们兄妹天分还是不高。”静漪说。
“小姐过谦。少爷小姐都不是在这上面肯下功夫的人。”之忓听她说棋,略安心些。
“和我下完这盘棋如何?”静漪指了指棋盘。
之忓原想拒绝,但见静漪自己已经先选了黑子一方坐了下来,只好坐下。
静漪示意之忓道:“该你了。”
之忓捻了棋子,却半晌没有下。
静漪拿了颗棋子在手,又丢下。棋子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她看着之忓,问:“怎么?”
之忓说:“十小姐,黑子除非出奇招,败局已定,不如另……”
“怎见得败局已定?”静漪看着之忓。
之忓沉默片刻,指着东北角的位置,说:“从这里开始,白子已现屠龙之势……”他说着,将白子落下,再抬头,对上静漪黑沉沉的眸子,他一省,“十小姐绝不是看不出来,之忓卖弄了。”
“你也说了,除非出奇招。你怎见得,我没有奇招?”静漪收回目光,落在棋盘上。
之忓静默。
静漪全神贯注在指尖这一颗棋子上,过了好久,才在西北角安下它。
之忓眼睑微微颤动,捻着白子。
静漪轻声说:“这样,才有的下。”
第六章 载沉载浮的海 (十八)
“只是一盘棋,之忓。你我各凭本领就是。”静漪说。
“是,十小姐。”之忓始终不抬头,只盯着棋盘。
静漪招手,让老妈子进来,要壶茶。
茶上来了,之忓这步棋还没走。
静漪握了茶杯在手中。目光从棋盘上一开,抿了口香茶。
之忓不再犹豫,手中白子落下媲。
“妙招。”静漪放下茶杯,忍不住说。
之忓不吭声。黑子优势不小,这不能算他的功劳。
静漪扫一眼,跟着便一子下去,依旧定在西北角。
之忓也落子很快。
几个回合下来,之忓继续巩固中盘优势,静漪试图扭转西北颓势。
静漪知道之忓不是个好对付的对手,她必须全力以赴。到此时,她竟然忘了身体上的不适……天色渐渐的暗下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双方才分出胜负。
静漪稍稍晃了下她有些酸痛的脖子。
太专注了,都没有活动下。
数子的工夫,她伸手一摸茶杯,茶早凉透了。
老妈子见她要茶,忙换了热的来,说:“小姐,刚刚九少爷来电话,问小姐好些没?我回九少爷话,说小姐在这里下棋,九少爷说他一会儿过来。”
静漪点头表示知道了,问:“太太没问?”
“太太让翠喜姑娘回来一趟,见小姐在这里下棋只嘱咐我们小心伺候,没有说别的,说小姐若是好些了,在房中休息也可,去跳舞也可,去听戏的话,记得陪江家的慧安小姐坐。大太太让七小姐陪着江小姐,七小姐却是不听戏的,怕闷了江小姐。”老妈子回话。
静漪点头。
慧安是不跳舞的,这她早知道。
慧安来住了两天,行动都和她一处,两人相处的极好。
之忓数子完毕,道:“小姐赢了。”
“两目半。惨胜。”静漪说。她站起来,看看之忓,说:“承让了。”
之忓说:“十小姐确有奇招,之忓甘拜下风。”
静漪点着棋盘的中央,说:“你当我看不出来吗?那一昏招,哪儿是你的路数?”
“只算错一招,便满盘皆输。落棋无悔,向来如此。这是棋道,更是人生。”之忓回答。
静漪正要走出水阁,听到这里,却站下,回头看看微微低头的之忓。
她让老妈子提灯走在前面,示意之忓跟上来。
“这盘棋,有机会要和三哥下完的。虽然三哥未必不会用我的‘奇招’,但是我也不会出你那样的‘昏招’。”静漪说。
之忓叫她:“小姐……”
静漪笑了笑,说:“说说就罢了,再和他下盘棋,不知道何年何月何时?就算有机会,谁还记得这一盘棋?”
之忓不知该说什么。
静漪虽然脸上有笑容,语气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就如同这初冬的夜风,吹起来,初时并不觉什么,久了,却觉得是透骨的冷……
“同你下棋真累。我去歇一歇,晚上要跳舞的。要是在舞会上再晕倒,可不成。”静漪见之忓望着她是怔住了,便说。
“小姐,多保重。”之忓终于说。
静漪看了他一会儿,说:“当然。”
她说完,径自回了房。
之忓在她门前站了片刻,走远些,站在廊下他寻常守着的位置上,远远的,看到十小姐的窗口亮了起来。
院子里的电灯被老妈子扭亮,廊下的灯把他的身影映成了交错在一起的几条,拉的长长的……
……
程之慎从宴会大厅后门出来,扶着廊柱站了好一会儿才稳住。
家仆看到他似是醉了,忙过来搀扶,他摆手。
晚宴已近尾声,大部分的客人爱听戏的去听戏,爱跳舞的赴了舞会,却还有一些豪饮或高谈阔论者在这里。他本想替三哥解围的,只是他的酒量也不好,还是三哥见他不胜酒力,把他支开,自己同那些人周?旋。他听着宴会大厅里那豪放笑声,酒杯碰撞的响声,只觉得酒气一阵阵向上翻涌,辨了辨方向,走下台阶,预备找个地方醒醒酒。
一路上不时遇到宾客,少不得停一下应对,还好他虽喝多了酒,形状却也没有丢了。
谁知道他走了好久,总是看着假山不动,站了一会儿,才知道自己这么半天,都在绕着这假山池塘转,都没能找到间屋子进去躺着,他不由得有些恼火,索性找了个地方坐下来,仰着头,从树上挂着的彩灯间望着天空。
月朗星稀,呼出一口气,白花花的。
他看了半晌,觉得清醒些,待要站起来,却听见欢快的乐曲声,举目四望,想起来隔了这道墙过去是惜阴厅——今晚举行舞会的地方。远远的只听着传过来的乐曲,就觉得热闹非常。他深吸着气,有点提不起精神来。
“少爷……少爷少爷,我的爷,可找着您了!”程倚追上来,搀着之慎。
“找我干嘛?”之慎问,甩开手,不用他搀。
“我眼瞅着您喝的那三大海,琢磨着您可弄不好要醉。我这一转身的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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