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的浓度,背脊线条,都像煞一个人,珉珉对这个女子好不熟悉。
“妈妈,”小女孩走进去。
那女子伏着的头抬起来,珉珉看到一张同她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
这是她母亲?
难怪他们不敢把她照片给珉珉看,这简直是同一人。
她表情充满苦楚,“出去,”她对女儿说,“出去。”
小小孩童并没有听母亲的活,只站着看她。
“那么过来。”她伸开双臂。
母女拥抱一下。
“现在好出去了。”母亲轻轻推女儿一下。
珉珉看着小女孩留恋地、依依不舍地看母亲一眼,轻轻走出房间。
珉珉真正松一口气,不是她,不干她事。
“珉珉,珉珉,”有人推她,还用说吗,当然是梁永?,“醒来,醒来。”他拍打她的脸。
珉珉用手挡开他,这个人,老是在要紧关头来骚扰她。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在耳边轰轰轰如坦克车,“珉珉,珉珉。”
那小女孩影象模糊了,珉珉觉得她渐渐远离祖屋,“珉珉!”她脸上吃了一记结实的已掌,痛得流下泪来。
珉珉睁大双眼,看见梁永?握着她双肩摇她,神色凝重。
她回来了,怔怔地看着梁永?。
“你怎么一下子就昏睡了,吓坏我,叫都叫不应,你看你满头大汗,你去哪里来?”
珉珉蠕动嘴唇。
“我知道,你又回到幼时故居去了,你为什么要不住自虐?”
珉珉虚弱地拥抱他。
“这次你又看见什么?”他让她喝水。“我看到母亲。”
“够了。你日间编的故事晚上放不下来,因而重演,来,洗把脸,尝尝我的手艺。”
珉珉怔怔地说:“也许,事情真的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听到你那么说。”
六个月后,珉珉在生日同一天,与梁永?举行简单的婚礼。
珉珉开始在一个小小的世界里,度过她前所未有的温馨愉快的日子,她似一切满足的小主妇,专心致志为家庭服务,偶尔见到报上有适合她的职位,前去应聘,一看到写字楼那种挤迫紧张冷漠的气氛,立即打退堂鼓。
也许……过些时候再说吧,她迟疑地想,可能将来会找到一门适合她的专业。
这些日子以来,最美妙的事,便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全世界可能已经忘记了她那么一个人,她也不甘雌伏,忘记了全世界。
家庭生活一点儿都不闷,看一卷书,出去买一两个菜,一下子到了下班时分,她像小孩一样,坐在近门口的地方,一听得门外有一点点动静像锁匙圈响,便立刻扬声:“?记,是你吗?”飞扑过去开门。
梁永?由衷地说:“我是个幸运的人。”
他再也没想到敏感忧郁到妖异程度的吴珉珉会变成一个纯纯的小妇人。
他说:“当心我欺侮你,你此刻已尽失锋芒。”
“真的,”珉珉感慨地说,“我们女性每长一岁。便贬值一次,我又不懂投资保值,创立事业。”
“孩子也是资产。”梁永?提醒她,向她眨眨眼。
珉珉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她失眠了。
第二天,梁永?准时下班,进得门来,他笑道:“猜我带了谁来?”
珉珉那放下已久的警惕心忽然提起来,像一只猫似,鬃毛微微扬起,全神贯注凝视门外。
小梁身后转出一个女子,伸着双臂,“吴珉珉。”
珉珉一见她,心头一松,双目顿时红了,“莫意长。”
梁永?笑道:“这次我可做对了。”
“意长,”珉珉拥抱着旧友,眼泪忍不住汨汨流下,“我没有一日不想念你,你近况可好?还在结婚中吗?怎么胖了这许多?这次回来,是探亲抑或公干?有没有机会住在我们这里?你那另一半呢?”
意长大吃一惊,推开她,“你真是吴珉珉?天啊,原来幸福婚姻生活真的摧毁一个人,你瞧你脱胎换骨了,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三分钟内说的话比往日整月还多,你完了。”
梁永?在一旁摇头,“真有得说的。”索性到书房去避开她们。
“意长,现在我们是亲戚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我是你表嫂,我们是妯娌。”
珉珉颓然,“还没到中年已经有往事如烟的感觉。”
意长静下来,沉思一会儿,“我们少年时的生活太快、太任性、太放肆了。”
珉珉不语,踱至一角,沉默良久,才说:“意长,有一件事我想问你,不知有多少日子。”
“我知道,”意长说,“你问不出口。”
珉珉说:“你还记得惠长吧,惠长怎样了?”
“还过得去。住大都会,学美术,出院后一直有点儿歇斯底里,不过不要紧,艺术家统统神经质。”
“你有没有再见过她?”
“没有,我时常做噩梦,看到身上长长的伤口裂开来,有时候一颗心出来,我急忙用手接着,看着它还卜通卜通地跳,真不好受。”意长苦笑。
事情可以说出来,可见已经不能刺激她了。
“意长,这件事里,我也有错。”
“珉珉,你怎会这样想,怎么能怪到你身上,你不过是一个无辜的旁观者,我与惠长有夙怨,她有的,我要更多,我有的,她不甘心,自小抢来抢去,没有宁日,邱进益开头夹在我们当中贪玩,最后才知道玩的是火。”
“火。”珉珉抬起头。
“一点儿都不错。”
“我总觉我是罪魁。”
意长笑,“每一个美丽的少女都拥有若干杀伤力,为着虚荣心,也泰半不介意略为内疚地揽事上身。但相信我,吴珉珉,你、我,甚至是惠长,不过都是很普通的女人罢了。你看,我们一样结婚,一样发胖,一样会憔淬,”
珉珉吃惊,退后一步,用手掩着嘴。
意长惆怅地说下去:“我们的法力随青春逝去,之后就是一个普通人了,谁还在乎我们会否受伤,有无喜乐,现在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做错事要承受后果,我们已经成年,被贬落凡间在红尘中打滚。”
听意长说完这番话,珉珉遍体生出凉意,她打了一个冷颤,呆呆看着意长。
“以前你惯于坐在窗前沉思,珉珉,现在呢,还保留着这习惯吗?”
珉珉过半晌才答:“家务那么忙——”
意长点点头。
梁永?捧出茶点来,“润润喉咙再说。”挤挤眼。
意长笑说:“真没想到小梁倒是俏皮起来,”叹口气,“现在轮到他们占尽优势了。”
意长是真的长大了,口气世故、成熟、圆滑、合情合理,珉珉回忆她俩在宿舍种种趣事,不禁失笑。
“那个梦,”意长想起来,“你还做那个梦吗?”
“很久没做任何梦了。”
“你应该学习写作,”意长打趣她,“把梦境告诉读者,还可以赚取名气与酬劳。”
意长的皮肤比从前深了一个颜色,头发则较旧日焦黄,身材变得最厉害,松身衣服都显得圆滚滚。
岁月对旧友无情,当然也不会特别开恩放过吴珉珉。
她明知故问:“意长,我有没有变?”
意长一向爱她,此刻只上下打量了一会儿,“没有,一点儿都没变,同从前一模一样,只是——”
“只是什么?”
“你的眼睛。”
“我的眼睛怎么样?”
“你眼内的晶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见了?”
珉珉慌起来,一定是在路上掉了,回头路那么黑那么长那么崎岖,还怎么去找?
她低下头。
“我们得到一些,当然也必然失去一些。”意长安慰她。
珉珉失笑,“意长,你几时学会这套本领,把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来,我给你看。”
意长把珉珉拉到卧室,关门,轻轻解开衣裳。
珉珉只看到她腰间有一道细长白痕,这便是昔日流血的伤疤。
“这样长这样深的刀痕都会褪却,珉珉,世上还有什么大事?庸人每喜自扰。”
珉珉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过半晌珉珉问:“阿姨对我的误会,会否随岁月消逝?”
意长向她保证,“一切一切,都会遭到时间忘怀,最终心湖波平如镜,一丝涟漪都没有。”
珉珉怔怔地握住她的手。
梁永?敲门:“莫意长,你鬼鬼崇崇干什么,当心我叫你丈夫来把你领回去。”
意长笑说:“小梁你人来疯。”
梁永?推开房门,“意长,你自己也有个家呀,你怎么不回家去。”
“意长今夜不走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
小梁说:“我早知道这种事会得发生,鹊巢鸠占,喧宾夺主。”
她们该夜通宵不寐,把一生的琐事细细温习一遍。
两人蜡缩在沙发里,茶几上放着饮料、零食,膝盖上搭着薄毯子,上天入地,无所不谈。
天蒙蒙亮起来,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山下街道人车逐渐繁忙。
“意长,这次你走,不知要到何日才可相见。”
意长伸手摸一摸好友的头发,“一定会有机会。”
她再次与意长拥抱。
“好好地与?记过日子。”
“此刻他已是我的一切了。”
意长笑,“看样子他也很知道。”
珉珉把她送到楼下。
计程车识趣地停在她们面前。
珉珉摆摆手,看着意长上车离去。
珉珉站在街角,抱着双臂,想到当年,到莫家老宅游玩,十来个少女在那长方型泳池里嬉戏,清脆的笑声,与蓝天白云相辉映。
他们统统都是年轻貌美的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珉珉忽然明白莫老先生活内的真正含意。
过了很久,她才回到楼上。
梁永?已经起来,睡眼惺松,正在翻阅早报。
珉珉在一旁打量他,错不了,他只是个普通人,而她,是这个普通人的妻子。
“你该理发了。”她说。
“妻子们总是吩叨这些细节。”
“因为丈夫们全部不拘细节。”
梁永?没有抬起头来,他自己烤了吐司,吃得一桌子面包屑,看完头条,进房换衣服上班。
他走了以后,珉珉找节目消磨时间,她翻开一本教绒线编织的书本,研究一个式样,忽然觉得困,用手撑着下巴,就睡着了。
一直到醒来,都没有做梦。
梁永?推醒她,“珉珉,珉珉,你这习惯太过可怕,为什么随时随地睡得着。”
珉珉微笑,“也许下意识知道婴儿出生之后有好些日子不能舒畅大睡的缘故吧。”
梁永?要过一两秒钟才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竟快乐兴奋得落下泪来。
要做的事那么多,光是与父亲重修旧好就得花些时日,一切由梁永?主持大局。
谷家华本来放不下包袱,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禁也有三分欢喜。
她同吴豫生说:“你竟要升级做外公了。”感慨万千,不能自己。
吴豫生趁机说:“也许我们应当聚一聚。”
这一次聚会一直拖到八个多月之后,珉珉抱着婴儿坐膝上,父亲与继母才来探望她。
她父亲的儿子已经是个英俊的小男孩了,一看见幼婴便说:“我是你舅舅,叫我呀。”
真的,他把辈份分析得清清楚楚,大人都忍不住笑起来,气氛一下子缓和。
在梁永?鼎力帮忙下,珉珉把场面处理得很好,新生儿成为她的挡箭牌,继母问她“很吃了一点儿生育之苦吧”,她笑笑答“还可以”。话题便自然地伸延开去,像世间任何一个太太同另外一个太太的谈话,以和煦的闲话家常的形式进行。
吃罢点心告辞的时候,那小舅舅不敢放开婴儿,一直说:“他会笑,他同真人一样。”
吴豫生坐上车才说:“终于把这个女儿带大了。”
他没有想仔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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