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明白了。她分明看到他的眼睛一亮。他把粉色的小东西举起来给她看。那只橡皮头完好无损——上面没沾染过一丁点儿炭笔的痕迹。他看着她,眉毛一挑,似乎在征询:你确定吗。
她便点了头。
派屈克放下橡皮,贴着疮口,在纸面上擦动起来,一开始只是试探性地擦,接着,他看到了效果,便一鼓作气地擦起来。
14
她再次体验到那种针刺般麻麻的感觉,但是先前他在画她的肖像时,这种感觉是遍布周身的。然而现在的麻痛感只在一个地方,下唇的右侧。当派屈克捏着橡皮头凑近纸面、开始擦动时,刺痛感顿时强烈起来,荒诞却真实地又痒又疼。她不得不用双手紧紧抓着地面的尘土,以防自己忍不住伸手去挠,一定会挠得很凶,根本不会顾忌是否会撕破伤口、让一加仑鲜血滚滚淌下来染红鹿皮衬衫。
必须在几秒之内,必须,必须快一点,哦我的上帝啊快让这事儿终止吧——
这时候,派屈克却似乎已然忘却了她的存在。他低头端详肖像,头发垂下来,挡住了大半张脸孔,显然全身心地被有趣的新玩具吸引了。他擦得很谨慎……随后用上了力(刺痛更厉害了)……接着,动作又轻柔下来。苏珊娜真想放声大叫。麻麻的刺痛感突然之间放射到每个角落。前额仿佛在灼烧,湿润的眼底仿佛在微颤,似乎有两群小飞虫蒙在眼里嗡嗡躁动;甚至乳头都一激灵,不由分说地硬挺起来。
我要叫了,我受不了啦,我必须喊出来——
就当她屏住呼吸就要喊出声的瞬间,针扎感突然消失了。疼痛也消失了。她伸手想摸摸嘴边,却迟疑了。
我不敢。
依最好还是敢!黛塔愤慨地回了她一句。无论如何依经受下来了——偶们都忍下来了——依肯定还剩了点胆量吧,去摸摸自个儿该死的脸吧,依个臭婊子!
她的手指轻轻落在了皮肤上。光滑的皮肤。自进入雷劈以来一直烦扰她的肿胀疱疹不见了。她甚至知道,如果这里有镜子或一摊水让她照照,她绝不会看到疤痕。
15
派屈克又忙活了一阵——先是用橡皮,再是动画笔,然后又用橡皮——但是,苏珊娜再也没有感到刺痛,一丝一毫都没有。似乎,一旦他越过了某个关键的临界点,之后便不会再有感觉。她暗忖,丹底罗把橡皮头都切去的时候,派屈克到底有多大呢?四岁?六岁?不管怎么说,肯定很年幼。当她递给他橡皮头的时候,他那副困惑不解的模样是真实的,她很清楚,可一旦他开始用起来,却像个老手般得心应手。
大概这就像是骑自行车吧,她想,一旦你学会了,就永远不会忘记。
她尽可能地耐心等待着,在漫长的五分钟之后,她的耐性有了回报。派屈克微笑着把画板翻转过来,让她看修改后的画作。他把那个污点完全擦干净了,并略微补上阴影,以使得那部分和脸部其余皮肤浑然一体。他还小心翼翼地扫去了每一丝橡皮屑。
“太好了,”她这样说,然而这样奉承一位天才显然不够分量,不是吗?
于是她俯身向前,环臂拥抱他,并在他唇上狠狠亲了一口。“派屈克,这画太美了!”
他的脸腾的涨得通红,她吓了一跳,猜想他不会是脑溢血了吧,虽然他还年轻?但他笑着伸手把画板递给了她,又做了一遍撕纸的动作。想让她留着。想让她收好。
苏珊娜万分小心地把这幅作品从画本上撕下来,脑海中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却忍不住在想:万一她失手把它——把她——一撕为二,那会发生什么状况?撕的时候,她还留意到他的神情:既无惊奇也无恐惧,他肯定已经看到她嘴边的疮不见了,因为自他认识她以来,那个恶性的脓包一直占据着她面容的焦点,更何况,他还曾精确得如同照片一样逼真地描画过。现在那东西不见了——她的手指明示了这一点——但派屈克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对此毫无意识。看来,结论再明显不过了:当他把脓包从纸面上擦去的同时,他也从自己的记忆里抹去了它。
“派屈克?”
他看着她,笑盈盈的。为她的高兴而高兴。苏珊娜确实非常高兴。即便此刻她害怕得要死,也无法减损一丝真心的愉快。
“你愿意为我画点别的东西吗?”
他点点头。在画板上写了什么,再翻转给她看:
?
她盯着这个问号好半天,才抬起眼睛看着他。她看到他抓着橡皮头——完美的新工具——攥得那么紧。
苏珊娜说:“我想让你画的东西,并不存在。”
他歪了歪脑袋,困惑不解。她不得不笑了一下,尽管心在狂跳——奥伊有时候也会这样看着别人,其实他明白得很,百分百知道你在说什么。
“别担心,我会告诉你。”
于是她开始说,极其谨慎。派屈克倾听着。这期间,罗兰听到苏珊娜的说话声也醒了。他走过来,在半燃半熄的昏暗火光中凝视着她,接着又看向别处,并突然后退了一步,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到这一瞬,苏珊娜都无法确定罗兰是否看出了端倪、是否发现有什么东西不见了。她想,派屈克的魔力强大到足以抹去枪侠的记忆大概也不是不可能。
“苏珊娜,你的脸!发生了什么——”
“别说出来,罗兰,如果你爱我就别说。”
枪侠不再说。苏珊娜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派屈克身上,继续描述,语调沉静却又急迫。派屈克听着,她慢慢看到他露出心领神会的目光。
罗兰主动添了一些柴火,很快,他们的小露宿地在星光下显得更亮堂了。
派屈克写下了一句问题,巧妙地写在刚才那个问号的左边:
多高?
苏珊娜把罗兰拉过来,让他站在派屈克面前。枪侠大约有六英尺三英寸高。她让他把自己抱起来,随后把手掌升到他头上大约三英寸高的地方。派屈克点点头,笑了。
“你还要看一个图案,也必须画在上面。”她说着,从宿营地的柴火堆里抽出一根小木棍。木棍在膝盖上一敲,折成两端,她留下尖头的那段。那个图案,她记得很清楚,但最好还是不要过分执著地追想细节。她感觉到,图必须准确,否则她想让他画的那扇门要么敞向她不想去的地方,要么就索性打不开。因此,当她开始在混杂着灰烬的尘土里画下第一笔时,她就决定一蹴而就,要像派屈克那样飞速地画,绝不停顿一秒,绝不去看已经落笔的部分。只要她有所回顾,她就会反复斟酌,势必会觉得有哪一笔、哪一处看来不妥,那样一来,不确定感就会像病根一样潜入内心,挥之不去。黛塔——傲慢无礼、满嘴脏话的黛塔,不止一次作为她的救星显身——也许就会插手进来,接手这项重要的任务,但她无法指望黛塔一定会冒出来。在内心最深处,她仍然无法彻底信赖黛塔,尤其在这等关键的时刻,万一黛塔只想开开黑色玩笑而闯下大祸,那就糟透了。她也不完全信任罗兰,他想留她在身边,也许有足够多的理由,但他未必彻悟自己的心。
所以她在尘土和灰烬中画得极快,也不加以复查。于是,从飞驰而过的木棍下浮现出的图案就是这样的:
附图:P619
“找不到,”罗兰惊得深吸一口气,“苏珊娜,这——怎么——”
“别说话。”她又说了一句。
派屈克转过画板,画了起来。
16
她张望四周,想要找到一扇门,即便罗兰添了柴火,营火之光亮还是微弱。相对于广袤无边的黑暗平原,更是显得微乎其微。她什么都没看到。当她转向罗兰时,一眼从他眼里看出他不曾明言的疑惑,于是,看着派屈克还在埋头作画,她把男孩刚刚送给她的肖像递给罗兰。她特别指了指原来的疮口所在之处。罗兰把画纸凑到眼底仔细瞧,终于看出了橡皮擦过的痕迹。派屈克已经十分巧妙地遮掩了修改之处,因而罗兰必须要贴近了看才能瞧出些许踪影;就像是雨水连绵数日,昔日的车辙终究会留下来。
“怪不得那个老家伙要切下所有的橡皮。”他说着,把肖像还给她。
“我也是这么想的。”
就是从这个推论开始,她的直觉飞跃到另一个层次:假如派屈克能够(至少,在这个世界)用橡皮擦去画像,从而抹煞真实的存在体,那么,他应该也可以通过画画来创建不存在的物事。当她提及那群踪迹神秘的班诺克牛群能在眨眼之间靠近他们时,罗兰摩挲着额头,像是犯了头痛症。
“我应该看出来的。也该明白那种含义。苏珊娜,我老了。”
她没有应答——以前她也听他这么说过——只是对他讲了关于埃迪和杰克的梦境,讲清了他们各自汗衫上的厂牌名字,颂歌声,要给她的热巧克力;以及他们眼神中夜夜递强的慌张紧迫,同样,她还是不能彻悟这些梦要传递给她什么样的讯息。
“为什么之前你不告诉我?”罗兰问道,“为什么你不说出来,让别人帮你解梦?”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想她没有要求他的帮助其实是正确的。是的——不管这会让他多伤心。“你已经失去两人了。你很愿意再失去我吗?”
他的脸红了。甚至在微明的火光中,她也看出来了。“你把我说得很坏,苏珊娜,也把我想得很坏。”
“大概是吧。”她说,“如果是那样,我向你道歉。我都不确定自己想要什么。有一个我想要亲眼目睹黑暗塔,你知道的。那个我迫切得很。而且,即便派屈克可以画出找不到的门,即便我可以打开那扇门,那也不会通往真实的世界。衣服上的那些牌子名字就是想说明这一点,我明白。”
“你绝不能那么想,”罗兰说,“现实世界不太会是黑白分明的,我想,有或无、是或非,都不那么清晰确定。”
派屈克发出嘶哑的叫声,他俩都转头去看。他把画板竖了起来,把正面转向他们。那真是找不到的门的完美显现,她默默赞叹着。“画家”的字样还没有写上去,门把手还只是闪闪发亮的金属球——没有配饰交叉的铅笔——但一切都画得很对头。她还没有费事地给派屈克讲这些细节,多少出于自己的利益和考虑。
他们做了一切却只为了给我画一张地图,她心里说。并思忖着,为什么每件事情都必须如此该死地艰难,该死的
(猜谜解密)
神秘莫测,她很清楚这个问题将永远找不到圆满的答案……然而这就是人类的状况,不是吗?至关重要的答案永远不会轻易凸显。
派屈克又嘶哑地空喊几声。这一次,带了点征询的意味。她突然意识到,这个可怜的小孩事实上都紧张死了,难道不是吗?他刚刚被任命担当他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重任,因而迫切地想知道赞助人①『注:原文为法语。意指艺术家的赞助人。』意下如何。
“很棒,派屈克——棒极了。”
“是的。”罗兰也点头称赞,接过了画板。这扇门看来栩栩如生,恰如他自己跌跌撞撞游走在西海岸时找到的那些门,那时候他神志不清,被毒螯虾咬得奄奄一息。可怜的无舌画家简直像是钻进他头脑里、偷窥到了那扇门的真相——炸扁(照片)。
这当口,苏珊娜仍在绝望地四顾查看。正当她双手撑地在火光和黑暗的边界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时,罗兰不得不喝令她回来,提醒她莫俊德随时可能冒出来,而黑暗是莫俊德的好朋友。
她焦躁地从光亮和黑暗的边界处撤回来,瞬间忆起莫俊德的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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