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明知故问。
“你们送来的报告我看了,但有几个问题还应仔细研究……从长远看,这种统配不会多久的。市场经济嘛。何况加入WTO了。”丁书记打住话头,好像在听另外的人说话,只听见他的压低了的声音“好,好”。那个人又说了几句什么,又是丁书记的细微的声音,“好……把检查的简报和那登出的文章一起……这篇如何贯彻落实批示的文章……我做了改动……来富,不能像你那样就事伦事,要站高……边被动为主动……把坏事变成好事……然后一并送给许老头儿……”听筒的声音恢复到正常了,“对不起,小刘儿,刚才有件急事。那报告,看过了。哦、只是、只是……”
怎么?书记大人今天说话不坎切了?难道……刘枚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丁书记——”
那边顿了顿,说:“小美人,我就违背原则实话告诉你,市里有人对你独家经营有不同看法。”
“哪个?”刘枚脱口而出。
“嘿,你怎么突然幼稚了。就是知道了也不起作用。”丁发达开导道,“你和卫总裁关系这么好,即使市里有其他考虑,也还要她点头噻。”
刘枚一时无语。
“怎么,小美人,没有信心了?”
“只是……哦,太突然了。”
“不突然,要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丁书记顿了一下,可能是喝了一口茶水或是其他什么的,然后接着说,“改革是什么?说穿了就是不断调整既得利益者的既得利益,就是把市场份额的蛋糕拿来重新分割,就是打破垄断重新洗牌……今后老外都可以进来开银行、办电信、建医院了。”
“我知道,公司也有一套想法和不成熟的应对措施。不过,这几年应该让我们继续垄断下去噻。老人老办法嘛。书记大人!”
“你个小家伙,就想吃现成!我那现成让你吃,你又不赏光。”
“我,”刘枚想说“我要吃”,“我”字刚出口,猛地发现又要掉进丁发达设置的语言陷阱,赶紧吞下“我要吃”三个字,迅速转换成,“丁书记,我们公司一定照你的指示办,开拓创新,与时俱进,一不吃现成,二不死守……”
“对,好!有志气。”话筒里传出“咚咚”的声音,可能是他又在习惯性地用指关节敲击桌子了,“唔,还有,我听关主任说,那件事你可要引起注意,要认真对待。现在社会上已有不少议论,你可是个大名人,是市里培养的重点对象哟!惟有这种时候,更要注意影响。”
两面夹击(2)
李一凡基本恢复了平静,坐在这里,听着刘枚接电话,觉得挺不自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是勾着头耍弄着自己的纤纤细指,尽量不让刘总的话流进耳朵。
刘枚侧眼看了一眼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手指的李一凡,对着话筒不自觉地降低了声调:“丁书记,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有些是空穴来风。我了解她。”
李一凡下意识地抬起头,不经意地把眼光落在了刘枚脸上。
刘枚一脸严肃,眉头微皱,那眼光却又溜向左边,直直地落在李一凡的脸上。两道眼光像两把锋利的柳叶剑,刚一交锋,就各自收回。李一凡又低下了头,刘枚则把眼光投在了左面墙上那幅美院一朋友给她临摹的俄国大画家艾伊瓦佐夫斯基的《九级浪》上:汹波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力扑过来,要击碎、要吞噬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船和船工,金灿灿的阳光被浓重的水雾消解成了鹅黄……耳朵却听着丁发达有点严厉的话:“什么空穴来风?人家还说无风不起浪哩!”
刘枚微启的嘴唇哆嗦了一下,双眼定定地看着那在波涛中颠簸的小船和船工,眉头更皱紧了,拿着话机的手由于专注显得微微发抖。其实,这瞬间发生的对话李一凡压根儿就不知道,但不知是那一根神经提醒了她,一向勾着头的她又抬起头来,目光又落在了刘枚脸上。她顿时觉得刘总在和对方就是丁书记谈什么不愉快的事。否则,刘总不会有这种神态,不会有这种目光。
“不、不会……”刘枚边对着话筒说边将眼光从波涛、从小船上收回,向李一凡瞟了过来。这一瞟不打紧,那斜射过来的眼光和李一凡直直地投向她的目光在中途相遇,在人际交往中算得上身经百战的刘枚心头一颤,不由自主地将眼光迅速躲开,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李一凡看出来了:这是为什么?刘总为什么会这样?
刘枚还没有镇静下来,那边的话硬梆梆地甩了过来:“你能担保?你的公司?你的人格?”顿了一下,对方显得语重心长起来,“小枚呀,社会是复杂的,我们的头脑也应多想点问题。这是中国国情!千万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有闪失。我们历来看重这些问题……”
丁发达还说了些什么,刘枚已经没有听进去了。此时,她的大脑很乱,乱得来就像一盆糨糊。公司的前途、能否兑现的希望市里下发的红头文件,那可带来滚滚利润的指标……这些都是在丁发达一句话或者一个“已圈阅”同意之中。她又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孤寂落寞的李一凡,心里涌出一股说不出的味道,脸上掠过同情,但很快又换成无可奈何的表情,对着话筒显得底气很不足地说:“好嘛,我尽量做。谢谢你啦,丁书记!”
刘枚搁下耳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拿过杯子大口大口地喝着茶水。
李一凡看着刘枚说:“刘总,我……”
“没啥。”刘枚冒出两个没头没尾的字。
“我走了。”
“你坐一会儿嘛。刚才和丁书记讲久了,对不起。”刘枚的语序乱了,显得有点语无伦次,“刚才我们谈到什么了?这样,你休息两天吧。主要是公司的事,唉!”
李一凡站了起来。
“你不要背包袱,要想开些。再聊一会儿嘛。”
“不。刘总,你忙。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
“一凡!”刘枚也身不由己地站了起来,“你……有事,就来找我……”
“嗯、嗯……”李一凡的泪水已经装满了眼眶。她不能再看刘枚,否则那泪水就会像溃了堤坝的湖水汹涌奔出来。她已经哽咽着说不出来了。
刘枚的眼眶里也蓄满了泪,看着李一凡大步走出了门,立即取了一张餐巾纸拭去苦涩的泪水,跌坐在座椅上。
爱思如潮(1)
“妈妈,爸爸呢?”梅子一边吃着李一凡给她做的鸡蛋饭一边问,嘴角上粘了一些黄白相间的饭屑,她用胖乎乎的手背一抹,小脸蛋上、手背上都糊上了,像个小花猫。
李一凡用小毛巾给她擦去嘴角上、脸上、手背上的饭屑,端起碗,用汤匙一口一口地喂她。梅子见妈妈没有回答她,伸出小手拍了李一凡一下:“我要爸爸喂!要……”说着。还将身子拐来拐去,头也摇动起来,一不留神,将李一凡送过去的一匙饭弄翻了,糊在了身上、地上。
“你看、你看!”李一凡搁下饭碗,伸出手很想打她一下,但忍住了,顺势拿过毛巾又擦起来,“我不喂你了。”
李一凡抬腕看了看表,快八点了,阳昆还没有回来。自出事后,这几天,他的行为都有点反常,总是早出晚归,好像这里已不是他的家。即使在家,也没有什么话,和梅子的话也少了,照料她睡后,不是看电视,就是埋头看书。早晨还是他给梅子做饭,她给梅子穿戴。喂梅子饭后,他匆匆送她去幼儿园,离开时少了一份过去常有的温情。这是李一凡心里最难受的。至于孩子睡了,两个之间的过去的那种温存她更是不敢也不能奢望。她理解丈夫,更理解他的心情。作为一个男人,特别是在中国这快土壤上成长起来的男人,是更看重自己心爱的女人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女人就是男人的至高无上的财产,他奋斗、努力一辈子就是为了保护这财产,不让别人侵犯她、占有她!古今中外,有多少战争不是因为女人而爆发的?有多少历史不是因为女人而改写的?人类历史上那场出名的特洛伊战争,不就是特洛伊王子帕里斯爱上了希腊斯巴达王麦尼劳斯美貌的妻子海伦并且诱拐回国而引发战争,最后被麦尼劳斯联合十万希腊联军征战了十年把特洛伊城踏为废墟吗?罗马人和迦太基人长期的恩恩怨怨、战争频仍,还不是因为罗马人的先祖伊尼阿斯曾同迦太基女王狄多发生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情吗?现在突然飞来这一横祸,对自己的打击且不说,对阳昆的打击无疑是沉重的,也许,在他的眼里,妻子就像一个冰清玉洁的国宝似的花瓶,可是,在一天晚上却被打碎了……
转眼就要大学毕业了,一些同学在四处联系工作,一些同学在准备考研。因为李一凡演讲出了名,市里有几个单位就早早来与她联系,希望她毕业后去那里工作。阳昆还在学校读研。面对自己人生之路,她多次和阳昆商量,如何迈出下一步:“昆,要不,我先到一个单位,打个基础。以后你也来。”
“那几个单位我都瞧不起。凡,你不要说我是说狂话。我是说你没有仔细想想他们要你的目的,那就是让你去搞演讲,在全市的比赛中为他们抱回奖杯奖状。这演讲能搞一辈子?这是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李燕杰那伙人搞来调动年轻人特别是大学生的情绪的东西。延续到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事业要兴旺,国家要强盛,靠演讲就得行?它能出大米?能造飞机?能上天入地?转眼就到二十一世纪了,还是脚踏实地,做点实事。这样,一辈子才不会被抛弃。他们让你搞演讲,平时做什么?现在可风光,几年过后做什么?”
“他们没有说。”
“过去的教训是有的。那些年,一些单位为了出风头,搞宣传队、篮球队、乒乓球队……年轻时候还可以,年纪大了,就完了。我有个表哥,体育学院毕业,分到一个大国防厂,在排球队打球,后来形势变了,球队撤了,年纪又大了。干什么?到子弟校教体育?人家那里体育老师还富余呢。只好到食堂当了管理员。现在厂里裁员,食堂交给了后勤服务公司,他就下岗了,才五十一岁。”阳昆说完,叹了一口气。
“那……”李一凡斜过身子,看着他。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要工作,就一定找一个实实在在的干。现在是崇尚知识的时代,报纸上、电视里不是在高呼知识经济到来了吗?再过些年,本科生的含金量将越来越低。你没看见各种乱七八糟的所谓大学为了钱在速成本科,在争先恐后地发文凭吗?要不了多少年,在我们国家,特别是在城市里,二十岁以上的人,可能人人都有一张本科文凭。昨天,董教授对我说:‘阳昆呀,现在是知识经济时代了,知识分子特别是高级知识分子也多了。你猜人们怎么说呀?讲师不如狗,教授满街走,一根竹杆打过去,专家学者全都有。’所以呀,我觉得你还是读研好。今后,不可能人人都是研究生。而且,凭你的水平,不读可惜了。还有,读研后再去求职,就比现在好多了。”阳昆将手中已撕烂了的树叶揉成一团,用力甩了出去,“上了一个档次嘛!”
李一凡用手肘碰了碰阳昆:“我知道你的小算盘,就不想我离开嘛!”
爱思如潮(2)
“我没有这个意思哈。”他伸出手抓住她的有点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