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这对男女不断的出现“嗯”、“呃”、“哦”、“唔”、“啊”、“噻”等等语助词来帮衬或者弥补语言的贫乏、思维的迟缓的仲秋,不仅叹道:“这种水平就是表率?”
咖啡店在阳光世界的二楼,和解放大厦斜对着。当初,这里是一排三四层楼的经营百货、餐饮、日杂的商店,店后是乱七八糟的成天臭烘烘的几个大杂院。九十年代初,市政府根据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提议,招商引资,将这里进行了彻底的改造,一座三十八层楼的阳光世界拔地而起,雄踞在市中心,率先迎接从东方天空洒来的第一缕阳光。解放广场也趁势扩大了一千多个平方。这座大楼好的楼层都被大商家占了,咖啡店犹如一个钉子楔进来。原先这里是“丽人摄影”,后来经营不下去了,就被咖啡馆的老板高价租了过来。据说老板在国外闯荡过多年,积蓄了大笔钱,看到国内形势一天比一天好了,就回来发展。他喜欢西方文化,特别崇尚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艺术,在这个店子里,墙上挂的都是达·芬奇、米开朗基罗、拉斐尔、乔尔乔内、乔凡尼·贝利尼和提香等艺术大师的作品的复制品,画框是专门从香港买来的,雍容华贵的欧式风格,和那些复制名画相得益彰。取店名时还颇费了一些脑筋,原先就想在这些大画家中任选一个。后来觉得偏了,文艺复兴不只是艺术,更重要的或者说是起先遣作用的是文学,墙上是艺术大师的画,店名就应该用文学大师的名冠之。这名当然就非但丁莫属了。
仲秋凭窗看了一眼斜对面玻璃屋中那对作秀的男女。那不流畅的还时时夹着方音的干瘪的话语干扰着咖啡店里的约翰·司特劳斯的《蓝色的多瑙河》。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头,将眼光从玻璃屋移下,放到广场上的人群中,摄影机般慢慢地将焦点朝楼下移。在悠闲自得的人群中没有发现她,在行色匆匆的男女中仍没有她的影子。他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表,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二分钟了。
昨天晚上十点多钟,他终于在电话上找到了李一凡,说有急事找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其实,她也找了他好多次,更有好多话要和他说。他俩约好今天早上九点在这里见面。本来,他提了另外的几个地方,李一凡都吱唔着,大概是不太熟悉。最后选择了这里。已经九点五十了,还没有她的影子。窗外,电台的谈话节目已变成了重金属的声音占了相当比重的摇滚乐,震得双耳呜呜作响。这寂静而美好的世界就是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污染了的。他心里突然觉得有了点说不出来的东西,不知者还以为他孤寂一人在这里,茕茕孓立,行影相吊,是失恋了哩。他拿起玻璃杯,并没有喝里面的矿泉水,而是仔细地看这透出淡淡蓝光的意大利磨花产品。在旁边的商店有卖的,好几十元哩。蓝色的杯子把无色的矿泉水变得蓝滢滢的,给人一种温馨的感受。
穿着一身淡红镶边衣服的服务小姐又走了过来,甜甜地问:“先生,现在点吗?”
他不好意思再看小姐,眼光落在刚打开的日报上,说:“对不起,待一会儿点。”
他看着小姐袅袅停停地走了,那有节奏地微微动着的臀部特别好看,再配上那双修长的腿,算得上是个美人胚子。要是哪个制片人或导演发现了她,经过精心包装,这小姑娘可以一夜走红——从咖啡店走向世界。那小姐又来了,提着一个奶油色的壶,在蓝色的玻璃杯里续了矿泉水,说:“先生,你慢慢喝。”
苦味人生(2)
仲秋心里一阵激动,一种温暖。咖啡店就是咖啡店!这是茶馆、饭馆做不到的。喝咖啡,即使贵一点,但值!二十多天前,他和一个被采访对象到茶馆喝茶,要了一壶碧螺春,定价四十五元。两份果盘,二十元,结帐时却变成了七十五元,多收了十元。结果是那四十五元的碧螺春只给一个茶杯,也就是只让一个人喝,每增加一个人或者茶杯就要加收十元。价格表上没有这规定,领班说这是行规,茶馆都这样。可咖啡店不是这样,你要一壶炭烧咖啡,四十五元就是四十五元,不管你几个人喝。而且提供的矿泉水不计费。从此,他不再去茶馆,即使喝别人,他也不去。他见不得这种“黑”。都什么年代了,洋人的东西在大举进攻了,本土的东西不研究自身的改进,而是玩弄小聪明来吃点小钱。他心里还在比较着二者的差别,一个秀气中夹着急迫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仲老师!”
是李一凡。仲秋将旁边的椅子拉了拉,说,“坐嘛。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她坐下,把皮包放在胸前。
“是不是塞车?”
“哦,不……”李一凡眉尖挑了一下。
仲秋看见了她这轻微的变化,没有再问,将食谱递给她:“小李,你点。”
李一凡的情绪还没有调整过来。自那天晚上交锋后,阳昆就和她分睡了。每天,他把被子、枕头抱到长沙发上睡觉,基本上形同路人。说是基本上,就是梅子还把二人粘在一起。只有关于梅子,二人才不冷不热地说几句话。在好多家庭里孩子都成了不合父母的粘合剂。李一凡没有想到,过去那样爱着自己,把自己当成星星、当成月亮,当成……心中一切崇敬的事物的阳昆会因为这一不是自己意愿的遭遇、自己不愿撤诉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开始怀疑这几年的婚姻、过去的爱情,它们是不是建筑在沙滩上?昨天晚上,她接了仲秋的电话后,在沙发上准备睡觉的阳昆又和她闹了一场。本来他答应了陪女儿玩的,天亮起来,突然说有事,拉过门走了,还丢下一句:“你们带着她不是更好吗?”她把梅子托付给楼下的邻居后,就紧赶慢走,到了咖啡店,还是晚了近三十分钟。
设计精美的食谱上一项项地写着:巴西咖啡 一杯 40,哥伦比亚咖啡 一杯 40,卡布基诺琴声(咖啡、鲜奶油、柠檬皮、玉桂粉、糖包) 一杯 48,爱尔兰河畔(咖啡、爱尔兰威士忌、方糖、鲜奶油、彩针) 一杯 48,意大利咖啡 一杯 42,炭烧咖啡 一壶 45……她一溜看下去,没有低于四十元的。她也去过好几个咖啡店,慢慢地抿着咖啡,听着舒缓的音乐,确实是一种享受。可是,从来没有这样贵的。他们住家不远处有个余味咖啡店,意大利奶油咖啡一杯才五元。她下不了手,把食谱还给仲秋:“仲老师,还是你点吧。我不会点。”
“这有什么会不会的?”仲秋又将食谱推给她,“你喜欢什么就点什么。”
“那你呢?”
“什么都可以。你别问了。”仲秋扬起右手,向那个漂亮的服务小姐做了个手势。
“那么,就要一壶炭烧吧。两份果盘,开心果和爆米花。”
“你、你瘦了……”话一出口,仲秋立刻打住了。
“怎么不瘦?”幽幽的声音从唇间流出。
“我昨天下班后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先生都说你不在,后来好像还把话机取下了……”
“啊。可能是我不在。”她用眼角瞟了他一眼,“我也在找你,总找不着。仲记者,我要谢谢你。我看见那报道了。”
见她提起那篇报道,他真有点无地自容,一时面有赧色:“没有弄好,被他们改得不成样子,而且又拖了这样久。真对不起。这事……”他很想把者文章背后的故事告诉她,想了一下,还是忍住了,“你收到我寄给你的报纸了?”
李一凡点了点头,说:“我天天买你们的晚报。”
仲秋心里一阵激动。
小姐送来了透出茉莉幽香的粉红色的纸巾,送来了果盘,然后送来了两个威尼斯出产的磨花咖啡杯,最后送来了才烧好的咖啡。她轻轻揭开壶盖,先给李一凡倒了半杯,再给仲秋倒。李一凡轻轻抿了一小口,“咝”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苦?”仲秋也抿了一口,“这咖啡原汁原味,苦后的感觉好。”
“苦味人生嘛。”李一凡幽幽的声音。
一时二人无语,只是默默地喝着。天花板里的喇叭播放的音乐换成了原版的《罗马的喷泉》。这是意大利作曲家奥托里诺·雷斯庇基的代表作。李一凡在读研究生时听过一个同学从家里带来的磁带,那是同学的父亲从意大利买回来的。仲秋则是在北京来市里的一次演出中听到的。此时,音乐描绘的是黎明时分,朱丽亚峡谷街的喷泉。在地平线下的阳光的驱动下,经历了长久黑暗的大地和万物开始逐渐复苏,获得了新的生命力。第二小提琴轻声奏出的十六分音符,就像羊群的蠕动。它们在牧童的驱使下,正熙熙攘攘地走向牧场……
沆瀣一气(1)
樊贵云早早来到咖啡馆,找了一个角落坐着,翻看本市出的一种迎合下里巴人的媚俗的周报。看见表妹来了,堆着赘肉的脸笑成了一朵难看的花。趁关敏坐的瞬间,他的右手在她的腰部有意识地压了一下。
关敏从皮包里取出鳄鱼皮带递给他,说:“看来看去,没有什么好买的。还是这个好一些,做个纪念。”
“谢谢。”樊贵云拿着,说,“我从明天起,就天天拴它,时刻想着你。”
“想,想到爪哇国去了。”关敏白了他一眼。
服务小姐送来了哥伦比亚咖啡、美国开心果、薯条。樊贵云拿着一根薯条嚼着,说:“小敏,越发漂亮了。”
关敏品了品咖啡看着他说:“你都瘦了。在减肥?”
“没有。”
“不要减肥。男人要壮实点才好。”关敏用眼神勾着他。
“拿这么壮来干什么,”樊贵云色迷迷地看着表妹,说,“又没有用处。”
“哎呀,你不着急嘛。以后,‘用’的时间多的是。”表妹回了意味深长的一眼。
表哥全明白了。
“贵云,”关敏适时地剥了一个开心果,喂到他嘴里,漫不经心地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你吩咐了后,我在加紧办。还专门去找了当事人。”
“找他们干什么?”
“照你的意思,要把那观点弄过来噻。”
关敏急切地问:“怎么样?”
樊贵云叹了口气:“和派出所整的案卷一个样。”
“你就不会给他记走样么?”
“搞这种事,是两个人。何况记录还要当事人核实签字噻。”
“你看,”关敏伸出手在他的大腿上摩挲着,嗲声嗲气地说,“贵云,小敏求你了,就这样。你们那里,我又不是不知道……”
樊贵云被表妹摸得心里痒痒的,说:“不是我……是人家送过来的卷子一个钉子一个眼的,人证物证齐全得很。”
“事在人为噻。要不哪来拢多冤假错案?”她在他的脸颊上摸了一下,“未必你每件都做得这样清廉?”
“可……这是,就是,” 樊贵云端起咖啡抿了一下,“那物证!”
关敏拿起一根署条还来不及咬,问:“物证怎么啦?”
“内裤。上面有精液。”
“那又怎么样?”
“要是照那精液进行DNA检验,那小子扳都扳不脱。”
“给她搞掉!”关敏恶狠狠地说,“退回去。”
“怎么搞?”
“你还要我教呀,你们的名堂多得很!没有物证,退回去就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