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昆拿起瓜子,没有嗑,说:“问题是她要送那人进监狱。一进入司法程序,就要弄得满城风雨的。我还有脸吗?”
方老师没料到昔日的学生,今天的年轻大学教师是这种想法,就换了一个角度,说:“打击坏人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
“但又何必毁了自己的家去打击坏人?”
“她如果私了,撤诉,就是做伪证,要吃官司呀!”
“私了撤诉的不是一起两起,哪个在吃官司?她是充能干,不顾家庭……”
上午,方老师就去见过李一凡,和她长谈了一次。她一再表白,坚决不撤诉,要坚决走下去,即使牺牲婚姻、牺牲家庭,她也要依靠法律向坏人、向造谣者讨回清白、讨回公正,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多少年来,一个个私了了的受害者过得并不愉快,那沉重的十字架压得喘不过气来。她不愿过这种苟且偷生的日子!她流着泪对方老师说,她没想到和自己恩恩爱爱的丈夫会是这么一个相当自私的男人。为了自己那可怜的脸面,竟然要自己的妻子做违心的事情,污辱她的清白。李一凡讲这一切时,方老师还不相信,以为是她言辞过激。现在,他信了。他在竭力让心中的阳昆和此时的阳昆在大脑里成为一体,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阳昆见方老师没有说话,以为他的思想在朝自己这边倾斜,赶紧补了一句:“我还怀疑她和那狗日的记者……”
“你不要乱说!”
“如果那狗日的和她没有干系,为啥这样死心塌地帮他?半夜深更的,这样巧?英雄救美人。还写文章?如果没有锅巴吃,围到灶台转,干什么?……”
不欢而散(3)
正在阳昆激愤地诉说的时候,服务小姐来给茶壶添开水。他没有回避的意思,趁着性子一口说下去。小姐知趣,添完水,很快走了。
方老师觉得他越说越不像话了,敲了敲桌子,睥了他一眼,打断了他:“这样下去……你们的孩子要受到伤害。”
“但是……我顾不了这样多。”
“叫梅子吧?”方老师见阳昆点了一下头,接着说,“她想你。想你早点回去给她讲没有讲完的卡通故事……”
他垂下了头,好一阵才说:“我也是。但……以后吧。我会对她好的。系总支贾书记也来做工作,希望我劝她私了。闹得沸反盈天的,担心我的晋升副高受到影响……”
“怎么会这样说?”方老师一听,觉得奇怪。一个共产党的总支书记怎么会说这种话?
“人家是关心我。方老师,你设身处地地想,老婆被强奸,全市都传遍了,我还怎么做人。我是个大学老师呀!”
“那你……”方老师没有说完。
阳昆听懂了,说:“只有这样走下去了。”
方老师叹道:“你们这么好的一对夫妻、一个家庭……唉,可惜!”
“有什么办法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她去吧。”阳昆也叹了一口气,“这么多年了,我没想到她是这样一个人。”
“可是——阳昆,李一凡是真心实意爱你,爱你们那个小家的呀!”方老师还在寻找最后的机会。
“有这种爱吗?”阳昆眼里流露出一种怨恨:“方老师,我是‘哀莫大于心死’呀!这些日子,我天天躲着,怕见人,真的是‘破帽遮颜过闹市’。也许,学校师生都知道了:阳昆的老婆被强奸了,阳昆的老婆偷人了,阳昆头上戴绿帽子……”
方老师听不下去了,制止道:“别说了,阳老师。”
阳昆确实陷入了悲哀,眼里噙着泪,呜咽着:“方老师,她做得太绝了。我只有一刀两断,才能走出这个万复不劫的深渊,才能把这沉重的帽子甩进太平洋,才能重过正常人的生活。否则,我会发疯的……”他用衣袖擦了擦双眼,眸子里流出忧郁、哀怨之光。
一个刚才还是气壮如牛的大男人,突然之间变得可怜巴巴的,成了个小老头儿。难道这打击对他心灵的伤害和刺激有这么大?不知为什么,方老师脑子的屏幕上霍地跳出了程颐和朱熹,跳出了一个个卫道士的形象。“饿死事极小,失节事极大!”那苍老而声嘶力竭的声音在空蒙的天空中如沉雷滚来滚去,从窗外传了进来……一个个中国这块土地上自产的卫道士就在方老师眼前晃……那些个卫道士的形象怎么个个都有点像阳昆?他感到轻蔑和鄙视,只觉得阳昆的形象越来越猥琐、卑劣!他正眼看着他,但无话可说,脑子里一片空白。没想到自己的学生,受过现代教育,而且还在向青年学生传道授业的阳昆会是这么一个人……不,他是从后山宋代古墓里爬出来的一个还魂僵尸!
“鲁迅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我豁出去了!否则,我会跳江的……”阳昆还像祥林嫂般喃喃着。
方老师再也坐不下去了,站了起来,说:“我走了。”
阳昆好像从远古中回过神来:“还没吃饭呀。”
“还早。我还有事。”方老师匆匆和他握别,“你,好自为之。”
阳昆傻乎乎地坐着,像被谁盗走了灵魂。
有食客进来了。
伤口撒盐(1)
说说笑笑,流行的顺口溜、黄段子佐酒下菜,吃饱喝足,曲终人散。送罢刘枚他们回到办公室,李一凡觉得有点昏昏然,刚才的太多的烟雾,过份的兴奋,透支了现在的精力。她无力地斜靠在沙发边,迷迷糊糊中走进了学生餐厅:
即将毕业了,就要各自西东,各奔前程了。同寝室的八个女生在学生餐厅里要了一桌酒席。谈四年的情谊,说以后的前景,大家既感伤又兴奋,不断的端酒杯相碰。这是一瓶真正的五粮液,是李一凡贡献的。原因嘛,她考起了研究生。你祝我,我祝你。你一杯,我一杯,喝得脸上红霞飞。室友中还有两个同学考研,但都名落孙山。在双向选择时,陆冰冰选了西藏,夏冬选了青海。她俩端着酒杯向六位朝夕相处的室友说出了心里话:置之死地而后生,到那里去的目的就是磨练自己,一年或两年后考上研究生。陆冰冰说:“我这个人呆不得好的地方,不像一凡那样静得下来。到西藏去悬梁刺股,否则无颜见你们这七个江东父老!”说完,一杯五粱液倒进了口里。
夏冬说:“考不上研,就做千秋青海鬼,永不回乡!来,敬大家。”
喝得说得正酣,阳昆来找李一凡。不等他说正事,七个女生就六嘴七舌地包围了他,一反平常的矜持和羞涩,说什么话的都有,害得一向伶牙利齿的阳昆只有招架之攻,没有还嘴的力:“好啦。我请客。”他向服务员挥了一下手,“给我们再加两个特色菜,再来一瓶酒。”
“阳昆!”李一凡拉了拉他的衣袖。
“啊,现在就管起来了?”
“你们好幸福哟,两个研究生。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花前月下……”
“喝喜酒时要请我们哟。”
“现在就喝。说实话,以后像今天这样团聚呀,很不容易了。”
“对、对!”
“何以解忧?惟有杜康。我们今天喝它个天翻地覆慨而慷!”
真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吃个花儿开,喝个满堂彩,说个心儿甜……
不是一桌,是三桌,还有老师。不是分别酒,也不是谢师宴,而是阳昆李一凡的结婚喜宴。餐厅里有了空调,有了雅间,名曰“怡园”,和学校中的教学楼、学生宿舍所处的李园、桃园、梨园、杏园、梅园、菊园、橘园相映成趣。那字比魏碑狂放,比怀素收敛,是带书法研究生的查教授的手迹。能来的同学、师长都来了。济济一堂,好不热闹。曾在这里放飞思想放飞欲望的七个室友到哪去了,一个也不见。她们都走了,原本在市里工作的李静心去了广州,寄来了一张国画《珠江帆影》;另一个去了深圳,寄来了一套婴儿衣服;在合肥的王珏寄来了铁画黄山松;夏冬考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寄来了一个虎头娃;陆冰冰还在西藏打拼,忙着收集她的关于雅鲁藏布江的长篇纪实文学的材料,然后去鲁迅文学院读研究生,寄来了一张唐卡;还有贾曼丽和万叶不知身在何处。看着这五样物品,睹物思人,李一凡心里很乱,往事历历,音容笑貌如在目前。才多少日子,居然就天各一方!怪不得古人会有“别时容易见时难”的感叹,有《别赋》的伤肝裂胆!
酒还没过三巡,作过李一凡班的辅导员的方老师拿起一封信边拆边说:“大家静一下,我这里有一封夏冬的信,她叫我务必在此时拆。注意哈,现在我开始拆了。”他举起信划了半圈,然后取出信纸,念道,“昨日我们在校园聚散,今天又想在一起狂欢。可是,一切都变了,昨是而今非。一凡,我们想来都来不了,真是‘想说爱你不容易’啊!除了我们六个以外,贾曼丽去了美利坚,万叶去了英吉利,至今我和她俩都没有联系上。要是再过十年,我们都不知会怎样?真是‘今昔何昔’呀!哎呀,我怎么在这里感伤起来了?说正事,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们又不能来给你和你的先生阳昆敬酒,就在信上分别敬你们一杯,请方老师监督执行……”方老师收起信纸,走过来,拿起酒瓶向杯子里斟酒,“我是受人之重托哟!”
“方老师,我和一凡合喝一杯。”阳昆说。
方老师扬扬信纸,说:“夏冬没有这样说,是说分别敬。”
“好呀,方老师,你也要喝哟。”
“怎么我‘也要喝’?”
“你代表她们呀。”
“没有叫我代表呀,”方老师又扬了一下信纸,“人家夏冬措词清楚准确,是叫我监督执行。她们是通过这封信来分别敬新郎新娘。”
还是一凡的导师夏教授心疼他俩,去找了两个像拇指般大的小酒杯,将原杯子的酒倒进里面,刚好一杯倒两杯。李一凡和阳昆硬是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各喝了七杯。七杯下肚,一凡把旁边的一大杯矿泉水也喝光了。原以为了了,没想到方老师又展开了信纸念起来:“一凡,谢谢你和你的先生给了我们面子,我们祝你早生贵子!求你一件事,代表我们,向在坐的各位师长敬一杯酒,感谢他们对我们四年的培养!一凡,我知道你已喝了不少,但我也知道你的酒量。求求你,‘人生得意需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方老师把信和信封递给李一凡,说,“好。给,你保存。怎么样?”
伤口撒盐(2)
经夏冬的信一渲染,原本有点矜持的年长的老师、系里的、室里的领导也放开了,没有了遮拦,真的成了“三天不分大小”。大家说着笑着喝着吃着,一直折腾到快十点,一个个才酒足菜饱,心满意足地告辞。李一凡腾云驾雾般回到房间,一头倒在床上,说:“阳昆,我、我好爽、好愉快哟。我好像觉得我不是我了。阳昆,我想唱歌……”
阳昆走过去,勾下头,在她的额头上啄了一口:“亲爱的,你唱嘛。”
她见阳昆要离开,撒着娇:“我要你和我一起唱。”
“好嘛,唱什么?”他说了几个流行歌的名字。
她迷离地望着他,轻轻地摇着头:“不……我要喝水。”她双手比划着,“要那种矿泉水,刚才喝的那种……”
阳昆转身去拿矿泉水。
“月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