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现在,一切真的都发生在我面前,弗莱德和红焰他们并没有阻拦我,把复仇的乐趣让给了我。可为什么我觉得心情烦闷,脚步凝重?为什么面对着这个临死都抱着王冠不放的小人,我居然会感到怜悯?
“不要过来啊……把剑放远一点,不要靠近朕。你靠朕太近了,朕觉得不安……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朕都给你。朕封你作官,封你作侯爵?公爵?将军?元帅?亲王?只要你不夺朕的王位,朕什么都答应你……走开啊……求你了……”米拉泽蜷缩在地上,用手肘和脚跟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不住向后退缩着。他的身躯蜷缩着,犹如一个无助的婴儿。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高高扬起剑。我实在不忍心看他惊惶的面孔,只好闭上眼,听他不知所云地又哭又笑。我想重重砍下这一剑,可是不知什么东西阻拦着我,让我无法动作。我觉得肩膀上的肌肉在不住跳动,一半要向下挥,另外一半却违背了我的意志,僵在那里。我就那么站着,仿佛自己的臂膀要自动撕裂开来似的。
雷利,帮帮我,帮帮我啊!
我默念着亡友的名字,希望从他那里得到力量。就在我以为自己鼓足了勇气,能够准确地砍下这一剑时……
“杰夫,住手,求你了!”熟悉的声音从脑后飘来,我睁开眼,看见了满身是血的罗尔正蹒跚着向我跑来。
“不要杀他,求你了,把他让给我……”正如每次经过的战斗那样,罗尔身上布满了伤疤。这个残暴的战士似乎已经习惯于流血和疼痛,仿佛这样做会增加他的勇气。看的出,在我们冲出阵地之后,他们经历了艰苦的战斗。看见他们仍然活着,我感到欣慰。
罗尔跑到我跟前,拉住我的手。
“求你,让我来,让我自己来!”他看着我的眼睛,恳求我。在他的眼睛里我看不见感情,只是冷冰冰的一团黑雾。就算是这正飘落的雪花也没有他的眼神更冷。
那是一种冷到人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吧。
我的朋友并不知道,我此刻已经完全没有杀死米拉泽的信心了。我放下剑,冲他点点头。
他的眼底亮起一道不正常的精光,随即抽出了那把以血腥和残忍著称的匕首,感激地对我轻声说:
“谢了,我欠你的,杰夫。”
不,他不欠我什么,是我欠他的。如果不是他,我几乎要放走了米拉泽,这个杀死我们最亲密的战友的凶手。
转身离去,我感觉我的手还在微微颤抖。弗莱德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仿佛什么都不知道。
米拉泽的惨叫声从身后响起,我觉得有些不忍,还有几分畏惧。无论是什么人,如果他招致了罗尔的复仇,那他必然会后悔曾经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惨叫声一阵阵响起,持续了很久。许多次我甚至认为即便没有什么东西伤害他,就让他这样惨烈地叫喊,也会把他自己的灵魂喊出身体吧。我真的很难想象,米拉泽居然在如此痛苦的情况下依旧存活了那么长时间。
我不想知道罗尔对他干了些什么。
我的心中只有对亡友的愧疚和歉意,以及难以言述的、深深的矛盾感情。
一颗雪花落在睫毛上,刺激着我的泪腺。
我紧闭上眼,将它融化在我泪水中。
雷利,对不起了,我无法站在友谊和大义的立场上,毫不犹豫地为你报仇。或许,这是因为我对你的感情还不够坚定。
对不起啊,我的朋友……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七章 头戴王冠的英雄
在多年以后,世人对于德兰麦亚王国米盖拉二世末世——也就是米拉泽——有过多种多样的评价,有的说他志大才疏,有的说他刚愎自用,有的说他卑鄙无知……总的来说,这些评价大部分都是负面的。
事实上,对于这个人,我听过的最高的评价来自于我的朋友弗莱德。尽管那是我们永远都无法原谅的仇敌,但弗莱德依旧诚实客观地把他对这个人的感觉告诉了我,在那场复仇的战斗之后:
“如果他愿意,他会成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一个优秀的将领,十全十美的社会活动家,最好的演说家……他的才智、他的胆魄、他的见识无一不是我认识的人中最优秀的那一类,这些才能无论哪一个人拥有其中一项,都会成为一个受人瞩目的人。”
“可惜,他并没有正确认识到自己的价值,反而为自己最没有价值的东西而自豪,那就是他的血统。他为此埋没了自己杰出的才华。”
“虽然我可怜他,因为他不过是一个被自己的野心吞没的人。”
“但是因为他犯下的罪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
……
现在,辰光城的大门对我们洞开着,这座城市刚刚失去了它的主人。在飘摇的风雪中,这座有着光荣历史的美丽城市脆弱得就像是一块单薄的水晶,甚至连光线都可以轻易地穿透它。
策马走在街道上,我没有看见行人。城市中许多地方仍是一片废墟,在厚厚的积雪下面有时会露出大片木炭焦黑的颜色,这应该是当初米拉泽刚刚登上权力颠峰时那场浩劫的残骸。看着他们我不由得要想,在米拉泽满脸得意地看着他一手酿成的人间惨剧时,他是否想过,自己也会像面前的这些断瓦残垣一样,转瞬间就变成了被人遗忘的历史了?
那我们呢?又会怎么样呢?
对着这片景象,就连弗莱德也有几分茫然: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又要向哪里去呢?严格地来讲,我们大概已经可以真正算得上是弑君的“叛逆”了吧。很奇妙,不是么?我们为了复仇和自己的荣誉回到这里,却坐实了米拉泽强加在我们头上的罪责,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否真的赢得了这场战斗呢?
安置好了军队,我陪着弗莱德习惯性地来到了军务处的官邸——毕竟我们还是军人,在这里应该可以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现在这里的主人当然已经不是梅内瓦尔侯爵了,而是变成了一个名叫斯拉尔封斯威夫特的不知名的侯爵。
他的大门紧锁着。
弗莱德示意一个士兵去叫门,可是没有人回答。这座高大建筑的门窗紧闭着,犹如一个巨大的墓穴。
弗莱德有些心情烦躁,他下令随行的士兵们强行把大门撞开。命令得到了忠实的执行,不久,我们进入大门,穿过前院,绕过一道死气沉沉的回廊,走到了前厅门口。
推开门,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满目狼籍的大厅,椅子四散地倒在地上,桌子被掀翻在一边,一些琉璃和水晶制品摔碎在地上,各种纸张和文件散得满地都是,看上去就像是遭到了一场洗劫。
“斯威夫特侯爵在吗?”弗莱德大声问道,“我是弗雷德里克卡古德里安公爵。”
楼上传来一声轻响,听起来很古怪。
我们寻声走上楼,看见一个面无人色的中年人正搂着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蜷缩在墙角。从他们的服色上看,应该正是这座建筑的主人。
“求您了,大人,求您开恩啊!”侯爵绝望地叫喊着,“我什么也没做,陛下……陛下他干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挂名的军务大臣,什么都没有做过啊!”他口中的“陛下”应该是米拉泽,在提到这个词的时候,我们面前的这个贵族眼中闪过一层绝望。
他的妻子扶住他的肩膀,红褐色的头发散乱地披在头上,身上的衣服已经褶皱的不像样子,丝毫也看不出这是个高贵的妇人。那个男孩看上去还不到十岁,他幼小的心灵还不能理解面前发生的一切,只知道伏在父母身边大声哭泣。
“就算您要杀,也请只杀我一个吧,大人。我求您放过我的妻子孩子。看在达瑞摩斯的份上,我的大儿子已经死在了战场上……”
弗莱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很显然,这个不明就里的可怜人把弗莱德的造访看成了清洗米拉泽残余势力的举动。这不能责怪他,无论是从史书上还是从文学作品中,人们都不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权力的更迭总是伴随着腥风血雨出现的。而且,就在大约一个月之前,这个结论已经伴随着血淋淋的事实呈现在每个人的面前了。
看起来,这个前任的军务大臣已经无法为我们提供任何帮助了。弗莱德在抛下一句“我不会杀你的”之后,他带领我们离开了这里。在此后的整整一天里,我们造访了不下二十位当权的贵族官员,他们有的像斯威夫特侯爵一样,遣散了侍从和女佣后在家坐等屠刀的来临;有的抢先一步逃离了都城;甚至还有不少人自以为必死,早在我们到来之前就抢先行动,用一根绳索、一杯毒药或是一柄短剑平白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个国家伴随着官员们绝望的愚行彻底瓦解了,一切国家机能都停止了运转。军务无人执掌,军需处空无一人,或许还有几个老弱残兵把守着仓库,但他们显然不知道如何调配这些物资,我们也不知道上哪里去补充兵源;政务无人过问,即便是都城的治安也没有人去管理——不过这也确实没有什么必要,屡遭巨变的都城市民们已经学会了如何用禁足的方法保全自己,生怕被无端牵扯到一场政治谋杀中去,即便是白天,辰光城的街道上也看不见多少行人;至于财务,那更是个笑话:在这个国家崩溃城市毁坏贸易停止只剩下战争和死亡的时候,即便把一座金山放在我们面前,我们又要如何使用它呢?
或许当温斯顿人或者克里特人来攻城的时候,可以把大块的黄金像砖石那样砸在敌人的头上,这是我现在能想到最大的用途。
更要命的是战争。失去了整个军队情报系统,我们完全不知道战争已经进行到了什么程度,温斯顿人和克里特人都在什么地方,而我们又应当如何迎击。他们随时都会出现在城墙外,而我们只能坐在这里等待。
我们站在这个国家的心脏部位,眼睁睁看着它一点点地死去。最可怕的是,正在死去的不仅仅是它的躯壳和土地,而是它的灵魂,是自从德兰麦亚三英雄建国以来代代相传的那种团结奋斗的精神。在五百年以前,当德兰麦亚人还不过是游荡在法尔维大陆上的一群无家的游民的时候,他们迎来了传奇般的流浪战士德多坦、有着“自由之手”称号的神箭手兰森里尔和他们最忠诚的战友、“独立骑士王”麦肯斯卡尔。是这些最伟大的英雄带领着没有家园的流浪者们,经历了一次次几乎彻底灭绝了种族的考验,在强敌环伺的大陆上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让人悲伤的是,德多坦和兰森里尔的生命则永远止步于自己的梦想变成现实前的一刻,而麦肯斯卡尔成了这片土地的领导者。为了纪念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麦肯斯卡尔将他们的名字首字母嵌在了这个新生国家的名字中,并将自己的字母放在最后,以示对战友的崇敬。于是一个崭新的国家诞生了,那就是德兰麦亚,永不忘却战友的疆土。
尽管这段历史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尽管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已经沦落为与别国贵族没有什么不同的堕落者,可这一段历史永远铭刻在这片每一块泥土都染满鲜血的土地上,成为让德兰麦亚人骄傲的精神支柱。
无论我们愿不愿承认,米拉泽的突然死去结束了一段英雄血脉的传承,并且在一瞬间抽空了德兰麦亚人精神上的脊梁,让他们失去了最后的依凭,无所支撑。
确实的,即便是击败了米拉泽的我们,此时也陷入了莫名的空虚和恐慌之中,不知自己将要走向何方。
“该死的,难道这个国家的男人们都已经死了吗?难道我们再也找不出一个能够坚守自己岗位的好人了吗?”在房间中,达克拉怒叫着,他的声音都快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