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各地统兵大将纷纷进京,奕劻原本以为凭自己铁帽子亲王和首席军机的位置,靠朝中经营多年的关系网,借叙旧之名邀请这些丘八前来赴宴应当是太轻而易举之事了——若是往常,人家想走庆王的门道,想到他家赴宴没个几万、十几万银子开路,连门都摸不着,这回自己拉下脸去让载振亲自去请,满以为已经给足了面子,结果却让人气得吐血:
——王士珍、王英楷推说身体不太舒服不能前来;
——段祺瑞、冯国璋说另有他事不能前来;
——段芝贵因为是袁世凯的干儿子,要守灵不能前来;
——第一镇统制何宗莲说京城防卫责任重大,不敢擅离,日后必登门谢罪;
——第三镇统制曹锟和徐世昌刚一起进京,说改日将与徐公一道来访;
——第二朕统制张怀芝、第四镇统制吴风岭、第五镇统制吴长纯尚在半路赶不及;
——第八镇统制张彪忙着赴安庆平叛,说没空;
——第九镇统制徐绍桢跟随两江总督端方一起平叛,只说推迟进京,来不来还是两说……
生病?有事?骗谁啊?庆王爷这么好糊弄?
刚刚被皇帝罢免的溥良也居然假戏真做,胡说什么“偶感风寒”不来了。更气的是,就连自己一手提拔上来的铁良也推说因公务繁忙,他日再登门拜访。大张旗鼓捣腾了半天,结果却只那桐一人前来——而他原本是来当陪客的。
看着一地的碎瓷片,望着奕劻那张因为愤怒和暴躁而略微显得有些变形的脸孔,那桐愣住了,他也没料想到这个局面。载振坐在一边生闷气,他不仅亲自出面请人,而且还借着与袁克定拜把兄弟的关系委托他敲边鼓,这些王八蛋居然这么横?当初你们求着我的时候有这般骨气就好了。
“太后一走,满朝文武就把本王当死人了?请他们吃顿饭都要端架子?”奕劻脸色阴沉得可怕。
“听说北府这两天可是热闹非凡,载涛、载洵自不必说,就是度支部,也是天天往那里跑……王爷,咱们可得拿出章程来!”
北府者,醇亲王府也;度支部者,镇国公载泽的代称。
这番话倒不是那桐故意要刺激奕劻,而是他着实深知奕劻犹豫不决的脾气,不跟他点透,说不定还是云里雾里的。
“倒还是岑云阶往我这里来了一趟。”按皇帝吩咐,岑春煊专门登门“请罪”。奕劻是聪明人,哪里敢真端起架子让对方“请罪”,两人扯了一会天,叙了一通旧,融洽地不得了,要在不明真相之人看来,这分明是两个阔别已久的老友在攀谈。
“这恐怕是皇上的意思。”
“就是皇上的意思。”奕劻一拍桌子站立起来,“这便是岑云阶的高明之处,他知道皇上的心思。那帮小毛孩子懂什么?自古用生不如用熟,难道本王这么多年饭是白吃的?光以为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王爷的意思是?”
“太后走了,皇上亲政了……咱们不是没盼头了,咱们的路宽着呢。”奕劻一样一样数落过来,“皇上要立宪,没问题,咱们支持,太后都说9年预备立宪,咱们能不支持么?皇上要抓权,没关系,咱们给他,皇上要办什么咱就支持他什么,他能不靠着咱们么?听说要练禁卫军,好极了,等皇上练成了禁卫军,看那些乱臣贼子还叫嚣什么,难不成用禁卫军来对付本王?皇上要踢开那些不开眼的家伙,不用他开口,咱就帮他处理掉,溥良、溥颋等一班不识趣的家伙早该让路了……”
似乎是发泄,似乎又在自言自语,奕劻林林总总、罗罗嗦嗦说了一大通,却让那桐宽心了不少——他原本以为对方都有了退隐之意。
“退隐?”奕劻狂笑,“那是张之洞这帮老不死搞出来的名堂,本王才不退隐!只要我一天还在朝中,这些污水就一天不敢正面泼过来。琴轩,你以为光退隐就能解决问题?那帮家伙虎视眈眈地望着你,正愁没机会下手,知道你退隐,知道你圣眷已衰,会使出各种各样的招数来对付你……退隐解决不了出路。”
不得不承认奕劻的话很有道理。一退隐就变成了死老虎,正好成为矛盾转移的焦点,一旦成为众矢之的,即便皇帝没那个心思也架不住群情汹涌——那才是打死老虎的可怕后果。
“皇上想干什么,咱就顺着他。”奕劻仿佛落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军机里,岑春煊、载沣惟皇上马首是瞻,如果我和你再靠过去,外加一个徐世昌,那就是大部分人的局面了——皇上想办什么事,只要军机点了头就好办。要是有哪个不识趣,非要跳出来说三道四的,不用皇上开口,本王就直接废了他。”
高明!那桐不由得钦佩起奕劻的决断来。论目前形势,庆王自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若坚持和皇上对着干,虽然多半落于下风,倒也能让皇帝累得够呛,若是反过来呢……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则亡——何必违逆?
该如何下手呢?那桐没了主意,总不能跑到皇帝跟前去摇尾乞怜:皇上,您想办什么?微臣帮您办了吧……那不是高明,那是愚蠢。为人臣者,最要紧的本事就是揣摩上意,在上位者已有想法但还没说出来之前便把事情给办好了——这才是眼力,这才是本事。
“琴轩,本王想到一个主意,不过还得你辛苦一番……”奕劻附在那桐耳朵边上悄悄说了好几句。载振一句也没有听清,那桐却喜形于色,连连拍案叫绝:“王爷,这主意高明!姜果真是老的辣!”
“你可得抓紧了。”
“我等会回去便办!保管一炮打响!”
“多下点功夫,让那些小兔崽子看看,什么叫老成谋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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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杨度和良弼再次进宫,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人。大内侍卫的眼力都是最好的,知道这两位都是最近热得烫手的人物,天天被皇帝召见,有时候甚至在入夜后宫门已锁的情况下都能有办法让侍卫门开门放进来,当下谁也不敢怠慢。
一核对腰牌——其实也不用核对,两人的脸孔是最好的腰牌,自然准确无误。可看着两人身后的一老一少,侍卫有些犯难:“大人,这两人……”
良弼笑盈盈地从怀里掏出一道圣旨:“这是皇上旨意,让我带此二人随同觐见。”
那便放行!只是,直到这一行4人过去后很久,宫禁侍卫仍然在小声嘀咕。
“后面跟着那两人我怎么瞅着这么眼熟?”这却是老资格侍卫说话,他没有后台,又没有奉承拍马的本事,一直老老实实干他的侍卫。
“老哥,不是你老眼昏花了吧?兄弟和你一起值岗了这么多年,这两人分明是面生的很……”
“也是,黑灯瞎火的,估计看差了。”
——其实,他并没有看错,这看上去让他颇觉面熟的一老一少正是清廷通缉的要犯——康有为和梁启超。10年前,作为皇帝最信任的臣子,他们经常出入宫禁,早就混了脸熟;10年后的今天,再度走入这高墙大院,再次目睹这黄墙黑瓦,却是物是人非,让他们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
养心殿里,林广宇已经伸长了脖子。来了,他看到了他们的身影,近了,他分明听到了脚步声,他静静地转过身去,琢磨着该讲些什么。
“皇上!”身后,悲怅声、磕头声和呼喊声拖着长长的音调钻入了皇帝的耳膜——康、梁来了……
第一卷 风起青萍之末
第三十四章 … 心有灵犀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
听到声音,皇帝猛然转过身来,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
未至跟前,眼泪已夺眶而出。十年……已经十年了!皇帝虽然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仍然能感受到体内光绪所遗留的那种强烈的感情波动与思绪冲击——患难之臣来了!
“康……先生,卓如……你们来了……朕……朕很欣慰。”
“皇上……”养心殿里哭声一片,君臣三人抱头痛哭,杨度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良弼和王商去了殿门外值岗,这里让人无法不触景生情。
王商眼圈红红的,哽咽着对良弼说:“十年了,皇上对康大人和梁大人是日思夜想,我在旁边都看得痛心……今儿个终于团聚了,我这心里也……”
“起来,快起来。”好半天林广宇才想起两人还跪在地上。
“老臣无能,让皇上白白受了十年的苦……老臣……老臣……罪该万死。”康有为老泪纵横,前尘往事一幕幕又重新出现在眼前:六君子那活生生的笑容,那亲切可亲的面孔,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得到似的。只是此情一别成追忆,再相见已在梦里。
“往事如过眼烟云,十年煎熬,朕总算是挺过来了。”林广宇努力将气氛营造的轻松一些,“十年不见,卓如老成了不少,康先生的白头发却长出来了……”
“十年来臣一事无成,唯有两鬓斑白,徒惹皇上笑话了。”
梁启超一片黯然,言语哽咽:“臣日日夜夜就盼望着君臣久别重逢的这一天,只可惜……谭复生他却无缘相见……”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皇帝一个又一个字地念叨着谭嗣同题于狱壁的绝命诗,悲凉壮烈,隐然有金石之声,所有人都是一脸肃穆。
他用衣袖擦了擦眼泪:“现在朕只想着好好做一番事业,上对得起祖宗,下足慰这班忠烈之臣……不然何以报谭卿在天之灵?朕还有许多事要仰仗卿等……”
“皇上天恩,臣等无以为报,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大丧期间,朕不能遽改太后生前所定方针,只能徐徐图之,以免群情非议。这几日卓如和康先生便在杨卿家暂避风头,闭门研究君宪之事。若有折子条陈,托杨卿带来便可。宫内人多眼杂,容易走漏风声,还望卿等能体谅朕之苦心。”
林广宇转过头对杨度道:“朕知卿与卓如在如何立宪上有所分歧,政闻社一事又多有误会。以往谁是谁非朕不感兴趣,只希望日后卿等三人同心,与朕上下协力,共创大业。”
自清廷颁布预备立宪诏命后,流亡海外的康梁等维新派颇为兴奋,决定抓住时机推动立宪,便在日本筹建宪政会作为政治组织。由于康、梁等仍被通缉,为便利在国内开展活动便委托杨度和蒋智由作为国内发起人,拟推举杨度为总干事,并决心将总部设在上海。但好事多磨,杨度和梁启超等人先是因为政见分歧和争夺领导权等问题彼此闹得不愉快而造成裂痕——宪政会改名政闻社在上海成立,杨度却与熊范舆等人出面组织了宪政讲习会对抗之。几个月前又因为政闻社成员、时任法部主事的陈景仁上书要求“三年内召集国会”的举动惹恼了慈禧而导致政闻社横遭解散,对此,杨度所属的宪政讲习会不但没有加以援手,反而在报章多有讽刺。皇帝此言明显是针对此事而论。
杨度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与康梁并无个人过节,恰恰相反,他与梁启超是知根知底的好朋友,之所以两大立宪派分歧如此之大,实是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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