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没多问,也似乎不打算多问,反而为自己安排了托词——观察入微。云菀沁心下一宽,目色莹莹:“多谢秦王殿下信任。”一顿,“那殿下查出来了么,那酒水是不是哪个有心人——”
夏侯世廷仿似看出她的心意,凝住她:“老五。”
这人倒也干脆,竟直接说出来了!云菀沁一怔,不过倒也说明他跟魏王之间积怨已久,外人都看得出来,他也没什么好瞒着的。
云菀沁盯着他:“可惜,没有证据,也不好揭发是五皇子故意陷害。五皇子既然能将殿下的执壶调包,想必手脚做得也是干净。”见他沉吟不语,又安慰:“不过天网恢恢,五皇子若是屡教不改,迟早得露出马脚。”
夏侯世廷面一动,骤然几步,弯了弯长躯,贴近女子耳珠边:“天网恢恢本王从来不信,靠自己才是真的。”声音低了两层,似是抑着一股子心绪:“放心,本王不会叫你方才白白冒险。”
云菀沁条件反射一弹,自觉退避了两步,看样子秦王已经拿到了魏王陷害的铁证?这么一想,又记起来,努努嘴:“有件事之前没机会问,这会儿正好,舍妹刚刚在摘星楼外本来是被殿下叫出去,怎么又会与魏王在一起?难不成是殿下做主?将我云家的女儿送给你家的弟兄,殿下倒是会借花献佛啊。”
夏侯世廷见她躲开,鼻梁微微一赤,竟有些郁卒:“本王又不是月老,这种事怎么做主?那是你妹妹跟魏王的缘分。你这个妹子比你攀交富贵的心,大多了,死乞白赖不要命也要扑上去,你嫡她庶,娘家出身上。你赢了,可她如今夫主为亲王之爵,你日后还不一定赢过她。”
言下之意,莫不是她必须也找个皇子才能不输云菀桐?眼前就是一个,送上门的,不要白不要?
这是云菀沁两辈子加起来,听过的最闷骚的暗示了,不知怎的,怕他像在龙鼎山分别时,又说些胡言乱语,连忙将眸子一闪,岔开话题:“王爵是一时的荣光,却不一定能安享一世。”
上一世,魏王的结局,名动天下,——自然是负面的“名动”,她了然于胸。
就算她不知道,依魏王这一副被养坏了的性子,与前世的云锦重差不离,又会好到哪里去,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夏侯世廷目色一敛,上次提醒自己为母嫔重换婢女,这次又是预知魏王,这丫头,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究竟核儿里又是个什么,难不成,还真是妖精……想着,面皮又禁不住发了些烫,他重重喝一声:“退下。”
太监得令,垂首退到长廊那边。
男子这才一字一句:“你觉得魏王难长久。”
云菀沁目似明镜,澄亮而平静,反问:“世间有长久之事?至多就是人为努力,能够多延长时光,可若是连努力的功夫都不想花,覆灭不远矣。”
夏侯世廷嘴角挑起一抹难言笑意:“老五生母韦氏深受帝宠,韦家也蒙受天恩,两个镇北大将,一个三江总督,在京为官的,也个个都是皇上眼皮底下的人,霸居各个部门,底下的门客与学生,就更是网络遍布。韦家在朝中自成一派,势力不凡,纵是连蒋皇后的外戚娘家,现在都赶超不上。郁氏一族是开国功臣,几代元老,最是清傲孤高,对着韦家的男子,都得敬几分。这样的人……云小姐居然说难长久?”
“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云菀沁道,“眼下差不多便是‘满’的时候了。”
夏侯世廷眸内深意浓重:“哦?”
云菀沁眸内水波无痕:“今儿太后席上赐婚魏王与舍妹,就已露出苗头。不是臣女自损家门,妄自菲薄,舍妹庶女出身,家父三品官衔,并无爵位,配给皇子当侧妃着实有些高攀,听说魏王先前的那位侧妃,可是当朝从一品太子太师家中的嫡次女。但臣女并不觉得太后是胡乱配对……”
夏侯世廷明白了她的意思,静听她下文。
“……韦氏锋芒渐露,再放纵其茁壮,只会损害皇室利益,”云菀沁莲白螓尖一露,抬起眼,面朝男子,“若是为他配身份地位高的妻妾,就是给魏王那派的势力添砖加瓦。大宣亲王,婚制为一正二侧四庶妃,舍妹出身一般,正是太后心目中极其合适的人选,今儿正好逮着机会,贾太后哪里会不顺水推舟,赐给魏王?舍妹一入王府,便占了一个侧妃的名额,无形也是削减魏王与韦家实力。”
“那也不过是太后想压制韦氏而已,并不能说明韦氏一族快要走到尽头。”男子声音轻缓。
云菀沁匀柔笑开,唇角两个笑涡宛如一双梨花一般,洁净而动人:“殿下在故意试探臣女?皇上若没这个意思,贾太后又怎么能够斩钉截铁地下旨赐婚。”
宁熙帝恐怕早就觊觎韦家的势力了。
只是天子位置虽高,却不是什么事都方便亲自出面,尤其韦家如今并没犯错,不能明面撕破脸皮,便由太后出面,利用姻亲来打压韦氏,阻止韦家继续坐大,韦家不是傻子,一看指了个出身不高的官家小姐给魏王当侧妃,肯定了解皇室的意思。
韦家若是明智,便会采取一些方法,叫皇上心安,例如主动卸掉关键要岗的职权等。
若是不甘心,做出些不满意的举动,那么,皇上只怕也不会客气了,总而言之,都是皇帝得利。
看似一场似乎门不当户不对的牵线,实则藏着皇室宗亲们的层层心机。
谁说做了皇帝,就再没斗的机会?照样得同权臣斗呢。
不过手段晦暗一些罢了。
女子笑意落在眼里,夏侯世廷只觉得火星子飞来,皮肤一烫,这张脸,竟与那夜坐在床头的妖精一样,笑得妩媚而…嚣张。
他呼吸渐浓,原本就低沉的声线更是嘎然:“你倒是知道不少……”
“殿下别说得臣女像个细作间谍,”云菀沁俯身,“事儿都摆在明面,就看愿意不愿意多想罢了。”只觉面前男子胸膛微微起伏,喉一动,忙道:“时辰不早,臣女先回去伺候贵嫔了——”
身后风声一扑,云菀沁步子一停,耳珠子边,有人弯下头,刚才的话还没说完:“……一屋不扫,偏偏扫天下。怎么不给自己多操些心?”
云菀沁眉一挑:“殿下怎么知道臣女没给自己操心?难不成操心就只能是穷思竭虑攀豪门,嫁夫婿?本来觉得殿下还有些与众不同,如今看来,跟别人是一样的。”
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不筹谋嫁个好夫婿,还能是什么,这副口气,倒像是出过嫁的过来人一样,已经曾经沧海难为水了……夏侯世廷整整衣襟,目色淡泊:“那就是说,本王上次的提议,你还是抗拒?”
怎么打岔还是打不过去。
云菀沁躬身:“殿下能征询臣女的意见,臣女感恩不尽,可,宴上太后已有赐婚郁千金给您的意思,郁小姐注定才是秦王正妃。臣女自知性子不好,不会当温顺谨小的妾,若是勉强,自己活得不痛快,还给夫家找不快,还是正妻嫡母最合适臣女,就算夫家不贵重,起码也活得不憋气……”上辈子混得那般惨都没当妾,这辈子更得活个花团锦簇,哪能越活越转去?
道不同不相为谋,话都说得这么明白了,秦王殿下,您还得怎么样?
赐婚而已,有赐就有收,何愁没有法子。夏侯世廷第二次吃瘪,未免仍有些失落,可比起上一次她脱口而出的“不可能”,总算进步了不少,至少,给了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当偏,只做正。
一株桂花树伫立在安静的宫闱一角,秋季进入了腹地,浓烈的甜香早就淡去,余下三两朵淡黄色的残桂,镶在沉甸甸的枝桠里,在凉风的吹拂下,在两人头顶上轻微上下起伏蠕动。
等了许久,男子的声音终是沉沉传进耳帘:
“莫非,本王今天的嘴唇是白咬了?”
云菀沁不禁心一搐。
秦王性子内敛,看不到底的深井,平日行事,要么直接表以行动,要么根本就埋在心里,眼下这一番话,应该算是破了极限。
袍袂一翻,他目色从容,头一偏,朝那廊上的太监一声厉斥:“闭眼!”
走廊上那太监深吸一口气,立刻转过身,双手捂眼。
男子面朝身型尚娇小的少女,弯下长躯,显得有些吃力,末了,将她的手掌一抓,握在掌心,免不了还顺便善意地讽一句:“……只长心窍,不长个子。”
云菀沁脸一红,有点儿愠,自个儿现在才十四五岁,能有多高,要怪也只能怪您太高,居然还嫌我矮……还没等她羞怒,男子已将那只小手捉到了唇瓣边,搁放在咬破了皮肉的伤口处。
云菀沁一讶。
她的指甲壳儿圆润而晶莹,干净地近乎无暇,叫人恨不得一口吞下去,指甲没有刻意蓄长,涂了淡淡的凤仙花调成的水红汁液当做蔻丹,与肌肤的颜色浑然一体,光泽十分自然和饱满。
夏侯世廷始终不知道她在避忌什么,她明明总在暗中帮自己,可又绝对不是为了攀自己,不但不想攀,而且还若有似无地保持距离,对自己始终是恭恭敬敬。
很奇怪,就像是对——上级一样。
该死的,——可他不要她对自己那么恭敬!
他领着她的指头,在刚愈合的伤口边轻柔地摩挲,声音淡淡:“看,都伤成这样了。”
七个字,异常简洁,每一个字却好像搔到了她心窝子里。
这语气……难不成是撒娇?
如果这是他调QING的独有手段,那云菀沁还真是服了。
实在跟他外表不匹配。
不过仔细瞧瞧他的嘴唇,倒也真是可怜。
一团肉只怕都咬下来了,还是要下狠心的。
云菀沁想想自己在家里做个小女工,针不小心扎着手了,都要疼半天,用黄泥炉子加温花泥做香膏时不小心烫了一下,都要赶紧贴在耳根后跳个脚,别说银牙一合,亲口咬破嘴唇了,得多疼啊。
一刹那,她恍了一下神,面前这男子不是皇家人,未来也不是佳丽三千的帝王,现在的他,只是他而已。
或许比喻不大恰当……但此刻的他,还真的像一只蹲在地上受伤,目色柔和,想要讨个怜爱的……巨型大犬。
不需要他手的带领,她踮起脚,举着白嫩笋尖儿,在他的唇际游荡起来,沿着他伤口边缘的淤红,还有光滑的肌肤纹理,一点点地柔柔地爱抚,噙着两点笑意:“这样疼么……这样还疼不疼?……这样呢?嗯~?殿下?”
玉指所到之处,纤薄嘴角处,就像沾染上了火星子,一点点地跳跃,夹杂着女子故意捏细的声音,娇媚入骨。夏侯世廷意识到了,自己在玩火*,这丫头,还真的是脸皮很厚的,压根儿就不怕男子,早就该想到,她怎么会像其他弱质女流害羞得缩到一边,这下好,她竟是反过来调戏自己了!
掌心一蜷,他忽的下定决心,牢牢捏住她小手,一双墨色黢黢的浓目盯住她:“跟了我,好不好。”
这是他这辈子有史以来,对女子说过的最大尺度的话。
六个字而已,却耗了他一半体力。
每说一个字,英魁的后背连着颈就炸出一点热汗,这个滋味,绝对不比每个月毒伤发作时的消耗要低…
掌心的柔荑一动,然后挣扎起来。
云菀沁从片刻的放松中清醒过来,上一世,慕容泰说过的情话比他更甜更叫人动心,可是最后呢……她知道不能因噎废食,怕见鬼就拒绝走夜路,可是这个男人,她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