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不一样。犯人的动机影响量刑,大人又怎能说没关系?”
李侍郎之前看她个妇人而已,靠的无非是夫婿在身边,大不了快判决时哭哭啼啼、呼天喊地个一阵子,做些无谓的阻拦,并没放在心上,现在倒是被她一席话说得认真坐直身子,暂时没强行叫佐官去给许慕甄画押:“王妃嘴巴说得倒是轻巧,可律法二字,不是能言善辩就行,得需要实例支撑。”
夏侯世廷坐在雕镂大圈椅内望过去,她形色淡然,似是早做足了准备。
一夜未眠,枯坐公堂,翻完大部头刑部卷宗,不是白废的。
云菀沁微颔首:“妾读断狱案宗时,唐、元、明三朝,有过实例,凡祖父母、父母被人杀死,子孙当场杀死仇人则无罪,若是事后再杀,责六十,但是如果仇人已经被官府审判过,而子孙再去报私仇泄恨,就要杖责一百,流三千里。拿大明朝的万历年间一案为例,浙江武义人王氏的父亲因与族内兄弟争产,被亲戚殴打致死,杀人亲戚欺王氏一家孤寡,花钱打赢官司,只赔了几亩地,王氏忍气吞声,直到娶亲生子之后,家中有了后,便上了亲戚家门,一刀割下亲戚头颅,为父报仇雪恨。当时的县衙知县感叹王氏的孝顺,并不愿将王氏以杀人凶手的罪名来收押,汇报上级后,与金华知府决意重审王氏父亲的尸体,若当年确是被人打伤致死,便让王氏无罪释放,此事轰动当时整个大明,也纳入法典之一,足可说明,法律不外乎人情,犯案动机,便是人情。”
堂内,衙役和佐官们轻微哗然,又忍不住看向圈椅内的女子。
施遥安低头:“娘娘一目十行,记性不凡。”
光是记性好也没用,还须刚好对症下药,那么多案例,偏偏能想到这一宗来应对。
夏侯世廷目色一敛,却浮起散淡笑意,轻抚扳指,身子也松弛了几分。
半晌,李侍郎回过神:“王妃的意思是,许慕甄身边有人被加害,为了给人报仇才杀害死者,虽有罪,却罪不至死?”
云菀沁点头,转向许慕甄。
许慕甄明白表妹什么意思,面朝堂上:“前段日子,圣上重翻的塘州案中,城门领洪嗣瀚之女洪氏,因父兄之冤,不幸被枉法官员转卖到烟花地,期间不愿意接客,几年用苦力来应对卖身,鸨母初时答应,最后却翻脸不认账,见有嫖客肯出银子,下药逼奸,毁了洪女清白,草民手刃凶徒,方才能泄心头之恨,草民认罪伏法,却并不后悔杀了那毁人清白的侩子手。”
李侍郎脸一紧,却显然有些迟疑了,看一眼案台上的签押状和判决书,竟迟迟没动。
“方才秦王妃提到的案例不假,唐元明三朝,确实有孝子贤孙为长辈报仇而减刑缓刑,”正这时,威严公堂外传来庄重沉着的声音,伴随着衙役们的让步声和低声敬称“郁相”。
云菀沁一动,循声望过去,郁文平官袍打扮,在随扈的伴随下跨步进来,环顾一周,眼光凝在许慕甄身上:“可,本官倒想问问,那洪女是许慕甄的爹妈还是祖父母?无亲无故,亦无血缘,便是报仇,也轮不到许慕甄!”说罢,头颈一转,望向几名衙役后轻装淡色的女子,唇角浮现出几许冷意:“所以,王妃提出的案例,根本不适用许慕甄杀人一案上。刑责,绝不能罢!”
掷地有声,字字铿锵。
到底是宰相,一来便扭回了场面。官员们再次议论起来。
“郁相怎么也亲自下了衙门?”李侍郎忙叫人端椅子,颇有些一头汗,得,一件普通杀人案,看来是越来越复杂了,成了两边力量的角力。
郁文平朝秦王抱手,行了上下级的礼:“听说秦王近日对断狱诉讼的事很有兴趣,又得知今天来亲审万春花船上的杀人案,本官正好今早来刑部有些公务,便顺便来看看。”
顺便?正好?还真是太巧了。明摆着就是来督促秦王,不让这案子有任何被人左右的机会。施遥安手心一攥,不过若郁相来了,那还真是越发难了。
自家三爷因为与许慕甄的关系,根本不好说话,这郁文平却能打着公正执法的名号,说什么都是有理的,不会让许慕甄翻身。
待郁文平坐定,李侍郎望了一眼秦王,这才道:“郁相刚刚说的,正是下官考虑到的,王妃提出的案例,恐怕很难适用许慕甄身上。”
“那李大人便可以颁布判决结果了。”郁文平接过官员递来的茶,语气胜券在握。
李侍郎没曾多犹豫,手持堂木,正要拍板叫佐官念判决,云菀沁站起来:“慢着。”
于心不死。就看她还有什么能耐保住她那表哥。
郁文平手腕一松,茶杯哐啷一声,不轻不重摔在小几上,溅出几滴茶汁。
李侍郎望过去,只见她笔直而立:“谁说犯人与洪女无亲无故?”说罢,目光一转,瞄向许慕甄。
许慕甄会意,抬首说道:“红胭与草民早已私定终身,更来过草民家中,见过草民父亲,只是没明聘而已。草民视她为妻,妻房遭了人荼毒,试问天下哪个男子忍得住?丈夫为妻房报仇雪恨,无可厚非。”
私定终身,都已经见过长辈了?那跟夫妻也没什么两样了,便不是夫妻,也迟早是那许家的妾室。
堂内又是一阵窸窸窣窣。
郁文平脸色黑了下来。
局面又调转了,李侍郎拍案两下,将场面镇下来,叫人将人犯父亲传唤上来。
许泽韬听说儿子今天终审判决,早就在衙门外等着,一听传唤,不到半刻,与家中管事一起进了门槛。
云菀沁看过去,舅舅短短一天不到的功夫,脸色苍白了不少,所幸看上去并无大碍。
许泽韬一见到身穿囚衣的儿子,听毕,知道是怎么回事,跪下:“小儿前些日子确实将洪氏领到过府上,”停了一停,尽管不甘心,却也不得不救儿子,“草民也同意了他纳洪女一事,只因为犬子与罗家亲事近在眼前,草民不愿与罗家关系因此生隙,想劝他过些日子再说,才拖延到迄今。”
家中长辈都认可了,那洪女便算是许家未过门的人。
既是如此,那两人并非没有关系,关系还深得很。夫妻,天下第一关系,夫为妻雪恨,倒也是情有可原。
许慕甄看着父亲,只觉亏欠太多,见他一夜之间,白发都添了一些,情不自禁愧疚道:“爹。”
他与红胭,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让父亲承认,着实悲哀。
话音刚落,许泽韬奋起举臂,一巴掌掴过去,“啪”声甩在儿子面上:“逆子!我知道你与洪姑娘感情至深,一直怜悯洪姑娘遭了恶人的毒手,想要为她出气,惩治恶人,可也不需莽撞至此!忍了这么久,还不能多忍忍?”
“公堂之上,不得喧哗!”李侍郎叫衙役将许泽韬拉开。
许慕甄被打翻在地,抹了一把嘴角血丝。
云菀沁却是小小松了口气,舅舅反应和演技还挺不错,故意当众训斥儿子,愈发让人觉得许慕甄和红胭关系已定,早是暗地里的夫妻,不过只差手续,虽说名声不好听,但能保住命就行了。
果然,李侍郎为难了,看了一眼下面陪审的几名官员,道:“诸位大人有什么建议啊。”
谭郎中拱手道:“律法中,捉奸在床立杀无罪,丈夫若见到妻子与人通奸,当场杀了奸夫淫妇,也是无罪的,虽与此案不大尽同,但也颇有些异曲同工,那洪氏女是人犯未过门的妻妾,人犯身为男子,必有男子血气,有人迫害自己妻妾,起了雪恨心也是在所难免,加上秦王妃之前说的亲属报仇的前例,下官认为,将许慕甄问斩,着实有些过重。”
谭郎中的下属和其他几名佐官也是连连附议。
郁文平脸色微微泛紫。
李侍郎斟酌后,道:“那么就将人犯还押回牢,重修判决后,再行裁决,这样如何?”
云菀沁和初夏这边齐齐舒了口气,却见郁文平一甩袖,站起来:“不行。”
李侍郎一疑,却恭敬道:“郁相对案子还有什么疑虑?”
“本官没有疑虑,就一句话而已,”郁文平眼色一眯,“眼下国丧,一切从严,今日堂上说的这些情况,若在平时,还可以,但如今,是非常时期。何为大严?就是连偷盗抢劫都是死罪!呵呵,如今若连杀人之罪都判不了死刑,那还谈什么严打?岂不是阳奉阴违?李侍郎,刑部倒是合了律法,却不合时宜,是跟国母之丧的时期对着干么?”
“这……”李侍郎惊呼一口气。几名刑部官员也都不再敢说什么。
引经据典,搬出再多案例,抵不过这一句话。
便是因为上面死了个贵人,就当看不见制定好的律法,叫下面的人都跟着死?
云菀沁粉拳一捏,背后却出了汗,难道表哥真的保不住这条命?正这时,堂外大门处,隐约有鼓声响起,一股一股如浪涛拍案,越来越重。
衙役快步跑进来,禀:“启禀侍郎,一名洪氏女子在衙署外,说与今日案件有关,求见青天。”
红胭来了?许慕甄一讶,转头望过去。
没不一会儿,衙役领着人进了公堂。
红胭瞥了许慕甄一眼,脸色并无波动,径直跪下。
许泽韬见这个害了儿子的女子来了,虽知道她定是来求情,也知道这事儿是儿子的决定,也怪不得她,却还是又气又恨。
对着官老爷们求情,又有什么用?便是连外甥女在场和自己都不顶用!
若是有眼色,早就该离得儿子远远,打消儿子的心!自家甄儿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田地!
“你就是洪嗣瀚的女儿洪氏?”李侍郎问。
红胭这些年见惯各种场面和风头,怎么会畏惧公堂,抬头静道:“民女洪氏,正是洪嗣瀚的女儿,”稍一停顿,又望了一眼身穿囚衣的男子,一字一句,轻缓温和:“也是指使许慕甄杀害鸨母的幕后主谋。”
许泽韬和云菀沁俱是一怔,许慕甄大惊,挪动过去,阻止她:“红胭——”
红胭见他凑近,纤手一抬,刚好搀住他手臂,拇指迅速游弋到要处,暗中用力,往里一旋。
许慕甄只觉喉咙一滞,竟然半个字再吐不出,知道她是不想叫自己讲话,灼灼瞪住她,被衙役强行扶了回去。
“你是主谋?”李侍郎惊问。
红胭跪在地面,却微微仰面,轻拂额前秀发:“说起仇,谁比我对鸨母的仇恨深?是民女恨透了鸨母,在许少耳前不断教唆挑拨,各种相逼,才叫许少逼不得已,为了民女去刺杀死者。”
李侍郎脸色发紧。
“分摊罪名,减轻刑罚,这个打算好啊!”郁文平冷笑,“你给人犯挡了罪责,他或许能免了死刑,可你身为主谋,却脱不了重罚!”
红胭颈子一移,望一眼微微发喘,拼命想要说话的许慕甄,匍匐于地:“民女并没给谁挡罪,只是对杀人一事心存愧疚,实话实话。还请大人判决。”
李侍郎与几名佐官低声商议一通,片刻,几人散去,堂上又一片肃穆严峻。
李侍郎轻咳两声,再不迟疑:“人犯许慕甄为报私怨,在万春花船上行凶,念死者迫害之人,与人犯关系匪浅,分属人情,并非无理草菅人命,又是被人教唆,并非主动为之,判许慕甄流徙岭南,服役五年,刑罚毕后,酌情再言。人犯暂还押牢房,待勾单连同榜示钉封拟定,交到配所之后,人犯即押上路,不得在京城稽留一日,延迟一日,笞三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