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有一天,她专横地把房遗直叫了过来。也许她太寂寞了。她需要排遣和刺激。从这天开始,她问房遗直她是不是依然很美,是不是依然能吸引他。她每次都对房遗直说一些很令他难堪、很刺伤他的话。有时候,她甚至故意羞辱他,她要求房遗直走过来,亲吻她。吻过之后,她又会让这个勃发了欲望的男人立刻滚蛋。
房遗直每每离开高阳的时候,心里都满怀了苦痛和忿懑。但是他最终还是控制了自己。他想他还有父亲兄弟,还有家室。
房遗直之所以如此忍让,也因为他确实了解和同情公主目前这凄惨的处境。自从听说辩机要去译经,他就已经预想到今天的这局面了。遗直想,无论高阳怎样是大唐的公主、皇帝的女儿,但她毕竟是个女人。所以他原谅了公主。他像一个男人那样尽量满足公主的一切要求,不管那要求是多么无理与苛刻。
在这日复一日的苦熬之中,高阳公主也曾很多次前往弘福寺。
但是弘福寺禅院的大门总是被紧紧地闭锁着。公主曾几次派人通报,求见缀文大德沙门辩机,但都被守在经院门口的老和尚拒绝了。
一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要去那宁静的弘福寺院。在寺院那气势非凡的庄严中,她也真正地怀了一颗虔诚的心。她真正地烧香磕头,真正地膜拜佛祖。而她求佛祖帮助她的唯有一个愿望,就是求佛开恩,让她能见到她的男人,她的辩机。
后来,高阳公主千方百计,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了能接近禅院,能见到译经和尚的那些人。她用了很多的银子买通了他们。她托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辩机带去口信,说她只希望能见他一面。再没有别的了。她的要求并不高。
但是辩机连这不高的要求也不满足她。高阳所有的企盼,都石沉大海般没有回音。
高阳夜以继日地诅咒着。她觉得信仰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可怕太惨无人道了。居然可以使人变得如此无情无义。高阳在心里骂着辩机,她想她再也不要请求这种冷酷的没有人性的男人了。她发誓。流着泪发誓。一千次发誓,而又总是一千次毁了她自己的誓言。
她依然费尽心力地去寻找那些能走进禅院的人。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看上去可以信赖的做笔墨生意的商人。他要常常去禅院内向各位缀文大德推销他的文房四宝。他能够真正见到译经的每一位和尚,包括那个年轻有为的辩机。
高阳苦苦寻思。
一个很难得的机会。她不想只是简简单单地再给辩机带去一个请求。她思谋着各种各样的方式。偶然地,她一眼看到了她床头那豪华昂贵的垂挂着玉的流苏的金宝神枕。
玉枕上浸润着她的气味她的体温她的深情。总之溢发出一个女人全部的柔媚与芬芳。
那玉枕是极富暗示性的,它提示着床上的一切。高阳觉得,也许这玉枕能够打碎辩机那可恶的信念。
那玉枕跟随着高阳多年。今天,她把这件皇宫里的稀世珍宝交给了能见到辩机的那个商人。
她想辩机在触到了她的切切实实的馨香之后,玉枕也许能重新调动起他对她的那一份炽热的爱情,调动起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欲望。让她见到他,哪怕是最后的一次。
玉枕被带走之后,高阳就每天在她的房子里默默地祈祷。不料那玉枕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高阳一见到退回的玉枕,眼泪顿时哗啦哗啦地流淌了下来。
然而这一次与以往不同的,是辩机请那笔墨商人带给了高阳公主一封信。
公主如获至宝地捧着那信。
她立刻跑回她的房子里。她读那信。一边读一边抹着眼泪。
辩机的信写得很凄切。他说,他自从离开会昌寺,就意味着他们已经情断缘尽了。辩机说,他希望公主能理解他放过他。让他赎罪。以拯救他沉沦的灵魂。他说,他这样远离高阳痛舍高阳也许太自私了,但他已身不由己。他会永远为高阳和她的孩子们祈祷的。他爱她们愿她们平安。他说他退回玉枕,是因为那赐予太贵重了。如今他这个清教徒已无缘接受。
高阳泪如雨下。
断绝的信反而使高阳更加深爱着辩机。辩机在她的心中悬浮了起来。他将永远照耀着高阳去支撑未来。
高阳缓缓地走进客厅。
她手里依然抱着那美丽的玉枕。
她要那商人再度把玉枕交给辩机。她说她只想请辩机收下,做个纪念。
她给了那商人很多很多的钱。她只求眉开眼笑的他能把她的心意转达给辩机,她根本就顾不得考虑这个陌生人是否可靠。
这一次,那玉枕没有被退回来。高阳公主知道,那是辩机允许她陪在他的身边了。
从此,公主便不再去弘福寺。
从此,她便只守着辩机的那信笺,只守着悬浮在她心中的那爱的精神。
高阳公主 第二卷 第三章(3)
贞观二十一年五月十五日,在隆重的佛教仪式中,翻译《大乘佛教》的基本理论著作《瑜伽师地论》全百卷的工作正式开始。
此时距辩机离开会昌寺已整整三年。
就在这一天,高阳公主在凄凄冷冷的这一天,独自去了城外的会昌寺。
为了祭奠。
又是钟磬齐鸣。
老臣房玄龄作为朝廷的代表,和玄奘法师一道主持了那个隆重的译经仪式。
五月十五日清晨,弘福寺的钟声响个不停。那钟声在长安城的上空飘散着。飘得很远,一直飘到了城外的会昌寺。
仪式简洁而隆重。
仪式之间,参与译经的缀文大德们纷纷前来拜见在长安监国的房玄龄。那时的房玄龄就代表了正在终南山的离宫养病的大唐皇帝李世民。
待轮到辩机拜见房玄龄的时候,他心怀惴惴,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的滋味。
那老臣所联系着的是高阳公主。而高阳公主是辩机最最不愿想到的。
辩机就坐在房玄龄的对面,他始终不敢抬头去正视那垂垂老矣的重臣。他心里知道他有很深的罪恶。他唯有面对房玄龄的时候,才更加意识到他的罪恶是多么地深重。
由于辩机的少言寡语,他们的会见很快就结束了。
辩机像逃跑一般地辞别了房玄龄。他只记得那老臣最后说,我早就听说过你。我的儿子们都和你很相熟。他们常常对我说起你在终南山上的修身苦读。你的精神可嘉。
辩机惶惶然回到了他的房中。
他想诵经,想用经语赶走那杂念,但他早已烂熟于心的佛经在那一刻却突然逃之夭夭。
辩机重新想起了高阳。很疼痛的一种想。他转而庆幸自己终于被玄奘大法师选中,他庆幸自己能到这弘福寺的禅院中来译经。否则,他终日与公主纠缠在那会昌寺内,真不知他的命运会是怎样的下场。他本来好好地在他的草庵中修行。然而想不到在那一天的那一刻,却有个女人闯了进来。她竟然是当朝天子的女儿、当朝宰相的儿媳。这是天意吗?辩机想,他确曾拒绝过公主。拒绝得很坚定。他想着他们第一天相见时的情景。黄昏很美丽。公主那浩浩荡荡的一行人马,就骤然间如天兵天将天仙天神般出现在他山中的小木屋前。那美若天仙又满脸忧伤的女人要停下来休息。她要他陪她去看那美丽的落日。他不敢不从命。他无法抵御和她在一起时产生的那种愉悦和美好。但是他并没有非分之想,也并不惧怕这个有着非凡之美和非凡之地位的女人。因为他认为他们同是万物中平等的生命。
然后,在黑夜开始缓缓降落。在山路上。在野狼的嚎叫中。高阳公主突然说,她冷。她怕山中的野兽。她怕夜晚。她踩不住脚下的山石。她需要有人能抱紧她……
而接下来他又做了什么?
他一步一步地向公主投降向他内心的激情投降。他不得不承认那是因为他没有力量,他根本就无力抵抗一个女人的进攻。
在那山中的木屋里。在他铺满干草的木床上。干草的清香和女人的馨香迷醉了他。他不知身在何方。那是第一次。是他作为男人的第一次。他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赤裸,还有他自己的赤裸,还有赤裸与赤裸纠缠在一起时那云一般的翻动。他疯了般搂紧身下的那个女人,他却从此远离了戒律。
他尽管一心只读圣书却离那圣书越来越远。他想,那一定不单单是因为性,而是,他在心里爱着这个女人。他爱高阳公主。这爱一直延续着,他们甚至生儿育女。
他知道这无论是对朝廷,对佛门,还是对皇上、对宰相、对玄奘、对房遗爱都是不公平的。这是罪孽。而他是个罪孽无比深重的人,只不过这罪孽深藏不露、秘而不宣罢了。
他知道他必得为此付出代价,必得为此受到惩罚。
远离公主没有性爱的生活对辩机来说是可怕的。八九年来,他早已习惯了能经常抚摸女人的身体,能经常发泄他无尽的欲望。他是个六根不净、道貌岸然的僧人。他已经不能坚持操守。他一方面在心里拼命拒绝着高阳公主,一方面又在肉体上拼命渴望着这个女人。他不知道该怎样熬过这苦难。有时候他觉得他就像是一只困兽。
他诵经,他翻译梵文经典,他想他只有忘我地工作,只有每寸光阴都被佛家经典占据,他才能忘了高阳,才能忘了身体深处那丑陋的欲望。于是,他不期地成为了全体九名缀文大德中的佼佼者。也许就是因为他的勤奋,再加之他的年轻他的博学他的辞采风流,在九名译经高僧共同翻译的那部全百卷的《瑜伽师地论》中,辩机竟独揽其中从五十一卷至八十卷的共三十卷经文。他每日里全身心地投入到译经中,心无旁骛到心力交瘁。唯有在夜半更深时分,他才能与最最心爱的玉枕形影相吊。
大约就是因为辩机译经时那投入的姿态和他优雅的文笔,使大法师玄奘对他的才华格外欣赏。于是玄奘看上了他,委托他将玄奘口述的那西域见闻整理撰写成流畅而优雅的文章。从此他开始记述玄奘法师那奇异而美妙的西域经历,这项工作将辩机带入了另一重境界。在撰写那部《大唐西域记》的时候,已能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身与心的神圣与纯净。
那是辩机好不容易历尽艰辛才寻找到的一种心灵的状态。那状态是超凡脱俗的,是祥和宁静的。怀着爱,而又不被那爱所累。辩机觉得,他已经从高阳所带给他的那深重的苦难和罪恶中自我拯救出来。
辩机是《大唐西域记》的唯一撰写者。
自从他搬进弘福寺后不久便开始做这件事。历时一年零几个月,《大唐西域记》全书十二卷全部完成。
《大唐西域记》成为了不朽的传世之作。它几乎是辩机的绝笔。它告诉后人,在历史中,在唐代,在唐太宗李世民的年代,还有过辩机这个既年轻有为又风流潇洒的僧人。
后来,唐太宗李世民病中在终南山的翠微宫里饶有兴致地读了《大唐西域记》。他对此书赞不绝口。但太宗却不知此书的撰写者是一个怎样的浮屠。他只听说这浮屠很年轻很有才华。太宗当然更不会知道这个年轻的有才华的和尚竟是他最爱的女儿的情人。
高阳公主 第二卷 第三章(4)
贞观二十二年六月,老臣房玄龄病情转危。这一年自春天起,唐太宗李世民就已移居长安城外新建的玉华宫休养,将房玄龄留在长安主持朝政。
房玄龄一直支撑着他年老体弱的身体,坚守在长安城内,勉为其难地处理着各种朝廷政务。尽管房玄龄怀抱着一颗对皇上的忠心,日日勤政,但终因七十一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