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仗着江南几郡的丰饶苦苦支撑着空架子,根本不堪一击。南北交战避无可避,师兄即使看轻了我,也该相信藏经阁余下几位长老都是明眼人,天义门在他手中,才能在北陆铁骑南下之时为百姓免去屠城之劫。”
“笑话,难道南淮上下就找不出可与之对抗的人选么?而且,我的先天之卦也只能推算出他出身异族,藏经阁的那几个糟老头子,包括你,对他的来历都清楚吗?”
郑伯默然片刻,摇头:“来日方长,待他赐予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时,什么来历都不重要……无论如何,还望师兄能够成全。” 犹豫片刻,他又委婉的游说道:“至于他为沉璧寻亲,本就算不上大事。师兄既然见过她,也该发现那孩子与终南山的一个故人颇为神似,就算是一场缘分,何不成人之美呢?”
游笑愁愣了愣,忽而仰天大笑:“美极!当真是美极!他费尽心机想知道的,恐怕会比不知道时要后悔百倍。我身上这些伤,莫不是他为了那女娃儿所施加!可终有一日,他定会怨我当时为何不干脆要了她的命!
“师兄你……”郑伯听得莫名其妙,心道莫不是一提起那个人,他就真疯癫了。
“滚!”游笑愁吐出一个字,直截了当的背对曾经的同门师弟躺下。
石门沉重的闭合,掩住压抑在喉间的长叹。
物是人非,故交不再。
阔别数十年的终南山,曦儿,你可曾料到,我会以这样的方式回来?
五日之后,待我将毕生绝学授于你的儿子,足以令他对付未来的强敌,我便去黄泉寻你。这一次,总不会再被人抢先。
漫天晚霞铺染山林,仿佛转瞬又到了遍野红叶的深秋。
慕容轩站在窗前,心中激荡着难言的喜悦。
炎炙石,令他寻觅到绝望的东西,竟然就这样触手可及。
一旦寒毒得以根治……无数念头涌进脑海,纷乱中,能看清的唯有那个女孩的笑眼千千。
刹那间,有些不着边际的恍惚。
习惯了,却还不知道,何为相思。
他不由自主的微笑,第一次,肆无忌惮的想她,不觉苦涩。
房门被轻轻叩响,慕容轩心情很好的亲自跑去开门,尽管努力了,还是压不住唇角。
呆立门外仍维持着敲门姿势的郑桓宇惊得差点栽倒,张嘴就成了结巴:“少……少主,沉……沉……”
“好好说。”他不得不皱眉下令。
“是!”郑桓宇深吸一口气:“沉璧姑娘连着等了你好些天,后来就再也不去了,茶楼店家捡到了这个。”
慕容轩接过一方白色丝帕,抖开,眼前赫然出现一名临窗而坐的清瘦男子,粗炭描绘的轮廓,却是惟妙惟肖。
画像边,涂鸦着四个大字:臭头阿慕!
他哑然失笑。
识趣的下属踮着脚,悄悄走开。
他摩娑丝帕良久,发现反面还有一行凌乱的小字——
为什么放我鸽子……
放鸽子?是失约的意思吗?
或许,她也有想念他的时候?
心底泛起酸酸的甜。
他何尝不想赴约,何尝不想日日与她厮守……长相厮守,不是稍纵即逝的温存后徒留满心遗憾,更不是傻等在茶楼,佯装偶遇似的见面。
更何况,见了面,又能怎样呢?他们之间,连偷情都算不上。
她名义上是别人的妻,而他,憎恨被施舍的感觉。
总有一天,他要光明正大的携了她的手,游遍杏花烟雨。
只为那一天,他必须全力以赴。
不自觉的将丝帕凑近唇畔,亲吻着她的字迹。凉凉的触感,像极了杏花掠过她发间的味道。
遇见她,沉醉一生又何妨?
祸隐萧墙
从海边回来的时候,沉璧一路拖沓着程怀瑜的鞋,程怀瑜则很悲惨的光着脚,其实这状况也算不上意外——作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程怀瑜没办法在软玉温香满怀之际还能保持额外的清醒,所以沉璧甩在沙滩上的鞋就在他的视线范围内被涨潮的海水给收了。
俗话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但光脚的程怀瑜很理亏,还是说不出的哑巴亏。
他将沉璧送回梨香苑后,按原计划去晋安晃了几日,正事不多,空出来的时间正好对漕运途中容易授以他人可乘之机的薄弱环节作了仔细推敲,心中大致有了对策。稍加盘算,他本想直接取道前往宜都事先部署,却又在动身之前惦记起沉璧一人在家呆久了会不习惯,于是当下决定先回去和她商量一番。
一念既生,归心便似离弦之箭,除去自离家后就缠绕心头的挂念,还有一些说不出缘由的隐隐不安。
夜色缱绻,银汉流转。
一道敏捷的身影跃进程府院墙,熟练的绕开假山回廊,疾行如风。经过梨香苑门前,他脚步渐缓。
清浅的莲池空空荡荡,月色透过挤挤挨挨的梨花枝头,随波光轻晃,渐渐迷离了视线。
他不由自主的拐了个弯,走上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推开虚掩的门。
碧纱窗上停留着一名少女纤巧的侧影,时而伏案书写,时而托腮沉思,累了就抿一口清茶,或者起身走几个来回,甩甩胳膊,剪剪烛花。
线条坚毅的唇角微微上翘,看到了,便是满足。
几欲转身,却迈不出离去的步伐,全然不似当日在她注视下的潇洒。
紫影绝情,只是为了逼自己放弃,再多遗憾,也绝不后悔。
守护,而非守候——或许两样她都不需要,但他仍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时间就在不觉成痴的凝望下,静静流淌。
终于,剪过最后一次烛花,她伸了个懒腰,推开窗——
他身着黑衣站在暗影中,心知她不会发现自己的存在,因此一动不动。
但见她双手合十,虔诚的举至眉心祝祷。
声音不大,对他来说,想听清也并非难事。
“苍天为证,小女子已诚心祷告过百日,总该有一两个路过的神仙听到我的心愿,请一定一定要帮忙……”
他忍不住想笑,这般另类的祝祷,亏她想得出,也不怕吓着神仙。谁知下一刻,蓦然听见自己的名字。
“……青墨如今种下的一切杀孽皆因我而起,应当算在我头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心却始终是自己的。只要他有朝一日回来,他还是我们的青墨——无论发生过什么,都不要轻易失去曾有的信念与善良,我愿意为他分担所有的挣扎、恐惧、失落与绝望……不管‘你’是谁,求‘你’,冥冥中指引他回来……”
后边的语句全化作嗡鸣,心被狠狠触动,随即泛起的窒息感迫使他仓惶出逃。
跌跌撞撞,一时间竟忘了如何调整翻涌的内息,他勉强扶剑直立,吐出一大口滞阻在胸腔的鲜血,才令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血融入池水,漾开层层涟漪,模糊了倒映其中的似曾相识的一张脸,那还是他吗?
这世上,也许只有她会怀有那么单纯而美好的心愿,幸而,只要他不再出现,留在她心中的青墨就永远不会再改变。他早就回不去了,我剑即我心,明知最后一个目标是怀瑜的伯父,他仍然选择了动手不是吗?否则,他根本不该出现在程府。在既定的结果面前,犹豫的过程显得多么虚伪。
他咬紧牙关,手腕一转,水中的影像被剑光破开,墨玉般的眸子,闪过一丝嗜血的妖娆。
已经一更天了,程竞阳的书房还亮着灯,他悄无声息的贴着墙根行至窗下,从窗缝中看进去。
身着青缎织锦长袍的中年男子背对着他,一个仆役打扮的矮胖男子正在回话。
“……苏州柳府的老管家据说在半年前就已归乡养老,奴才们去了他的家乡,屋舍田地还在,乡邻亲友们却都没见他回来过,显见是另有人从中安排,将他藏去别处安置了。”
“不出所料,有此一举,更能说明问题。”程竞阳冷笑一声,又问道:“当初挟持沉璧离开柳府的北陆探子可查出来历了?这一出金蝉脱壳究竟是真是假?”
“朝廷通缉令在此,应该不假。此人神出鬼没身份可疑,逃亡途中不断有武林人士干扰官兵追捕,但奴才们为此专程将画像送去江南一带的崆峒派分舵,请他们帮忙辨认,却得来中原武林从未出现过此号人物的说法……”
“当真蠢极,”程竞阳细看手中的通缉令,气道:“这画像中人分明出身异族,中原群雄怎会买一个北陆奸细的帐?他若是真混迹其中,必然乔装打扮得教人识不出真面目。”
画中的碧蓝眼眸正对韩青墨,“奸细”两字令他心中一紧,他原先一直认为,屡屡战败的南淮过于杯弓蛇影,才会对关内异族赶尽杀绝。
“老爷教训得是,奴才们后来也琢磨着四方打探,终于从当日执行通缉令的庆原侯府中买来一个可靠的消息——此人很有可能是北陆最受器重的六皇子,名叫慕容轩。慕容轩本人习得绝世奇功,心狠手辣,颇具将帅之才,手下几名亲信各自身怀绝技,进出南淮边防如入无人之境,我朝上下均视他们为洪水猛兽,谈之色变,宁可错杀一万唯恐漏掉其一。庆原侯因没能趁疑犯重伤之际将他铲除,引咎官降两级,至今提起仍嗟叹不已。”
“如此说来,他逃脱后为何没杀掉沉璧灭口?”
“这……奴才不敢妄加推断,只知道沉璧折返江南后就开了家茶楼,养在梨香苑的那匹马,也是罕见的北方品种。”
“逐月栖云轩,正当少年。”程竞阳慢慢的说:“不过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罢,如果我没猜错,怀瑜可算捡到了一枚最具份量的棋子。”
“恭喜老爷!”
“此言尚早,我也只在假设。行了,你先退下吧。怀瑜近日不在家,你可要加派人手,留心梨香苑进出的人,嘱咐他们的厨子小心伺候着,另外,堵好那群丫头婆子们的嘴,不要让老太太疑心她的身世,听懂了吗?”
“奴才明白。”
矮胖男子走出门,警惕的四下看了看,提气跃上屋脊,猫一般蹿远,显见也是练家子。
韩青墨呆立了好一会,脑中犹自乱作一团。
他从来没想过质疑门主的身份,天义门除了他和那个从没打过照面的风左使,见过门主真面孔的人决计不多。藏经阁的行川长老是易容高手,自然也该知道门主并非中原人士。天义门海纳百川,如果抛开南北决裂不谈,贤能者居上,那么门主的来历是否也不重要呢?
他是前任天义门右使的嫡传弟子,承教十余载,直到师父故去,他仍不知道她的名讳,留在记忆中的,也永远是一袭黑纱。江湖中人,各有各的故事,没必要寻根究底,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甚至比不上特定的代号,好比人们提起他,往往也只会说凌右使,而不是韩青墨,更不是镇江知府的大公子。
所以,他从没想过去探究隐藏在代号后面的真实。眼下,这一切却毫无预兆的突然坦承在他面前。
赠送腕带给沉璧的是门主,劫持她的别无二人。而通缉令上的男子,有可能是北陆未来的君王,慕容轩?
一统天下,却是为谁?他想起门主与他之间有过的那段对话,兼济天下或是一己之欲,他问自己,希望听到哪样?
所谓的希望,原来是愚弄。
如果天义门主竟是慕容轩,整个中原武林,谁都逃不脱棋子的命运。
他不寒而栗。
不容他多想,程竞阳也从书房中走了出来,他下意识一个箭步,出鞘剑抵上他的侧颈。
“谁?”程竞阳不及张口呼救,眼角余光瞥见一个蒙面黑衣人,胆战心惊。
凛冽的杀气沿着剑身蔓延,来人冷冰冰的说:“沉璧与你有何关系?你费劲心机想打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