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先把这四碗的账结了,才能上新的,一两三钱。”
高杨的眉毛渐渐竖起,施青觉急忙从怀里掏出银子,甚至没问四碗酒是怎么算出一两三钱的,“这顿我请。”
高杨抢在伙计之前抓起银子,“说是谁请就是谁请,你着什么急?我又不是没银子。”嘴里说着,高杨将银子放入自己怀中,顺手掏出一枚木牌,啪的一声扔在桌子上,指着伙计斥道:“张开你的狗眼,瞧瞧这是什么?”
伙计瞥了一眼,厌烦地叹了口气,扭头喊道:“掌柜,龙军腰牌一枚。”
一刻钟之后,高杨骂骂咧咧地走出酒馆,对身边的施青觉也没好脸色,“你拦我干嘛?让我教训他们,拆了这破店。”
走出一段距离,高杨怒气消得差不多了,问:“天还早,你想去哪?”
施青觉望着黑色的夜空,想起几天前自己还在过着清苦的出家生活,这个时候正该做晚课,不由得感慨万千,他知道自己最想去哪,却不好意思开口,真希望高大哥能有木老头的眼力。
高杨误解了施青觉的沉默,“跟我走,带你去好地方。”
走出两条街之后,施青觉有点害怕了,“还是别离护军府太远吧。”
“怕什么?”高杨怒声道,“难道我保护不了你吗?走!”
施青觉有种不祥的预感,这个晚上好像要出事,可他在四谛伽蓝养成了顺从的习惯,高杨一露凶光,他再也不敢提出反对。
南墙酒馆的生意突然间变好了,以它为中心,周围十余条街巷属于天山宗的地盘,天山宗与金鹏堡虽然也发布了禁杀之令,但是从来没有认真执行,这里因此仍跟从前一样,刀剑称雄,吸引不少刀客来此重温旧曰时光。
这也意味着,敢在这里开店的人都很有来头,尤其是南墙酒馆,它是天山宗的总舵,刀客奔着自由的名声而来,却没人敢于拖欠酒账,顶多互相打一架。
两人来晚了,好不容易才在角落里找到一张桌子,跟另外四名客人挤在一块。
两名壮汉正在酒馆中间赤膊相斗,兴奋的客人们大声叫好,施青觉胆战心惊,缩着身子,小声问高杨:“不会出事吧,这里可不是护军府的地盘了。”
“嘿嘿,老子巴不得出事呢。”高杨这回老老实实地掏出银子,先交钱后要酒,伙计的动作倒很麻利,很快就端上来。
这里的酒奇贵无比,最普通不过的劣酒也要一两银子一碗,施青觉感到颇为不值,“这里的人打架挺守规矩,不碰桌椅,也不伤及无辜。”
话音刚落,赤膊相斗的两人胜负已分,一人的胳膊被活生生卸下来,在地上翻滚着连声惨叫,胜者举着战利品向观众怒吼。
欢呼声很快将两人的声音压下去。
施青觉吓得脸色都变了,险些从长凳上跌下去,“这、这、这……”
高杨却不感兴趣,连头都没转,“赌斗嘛,胜者一百两,输的人啥也没有,我还想参加来着。”
“他们可是真下死手。”施青觉听说过南城的种种野蛮行径,可是亲眼目睹之后还是难以忍受,低着头,不敢再看。
“当然,大家看的就是这个,再说成千上万两银子押在你身上,不拼命也不行。”
果然,胜负一分,有人兴高采烈地收钱,有人唉声叹气地摇头。
施青觉感到自己快要吐了,“高大哥,喝完这两碗酒还是走吧,我、我有点困了。”
高杨没有搭理他,又掏出龙军士兵的腰牌,翻来覆去地观看,“他奶奶的,还以为这玩竟儿能有点用,原来一文不值,亏,太亏了。”
施青觉一把将腰牌夺过来,放到桌下,警惕地左右看看,“这东西不能在这儿亮吧?”
高杨笑了起来,“你呀,胆子小得跟耗子一样,真不明白,你干嘛还俗啊,璧玉城可不适合你这种人,在这里,想活,你得狠,想活得好,你得比别人更狠。你瞧龙王,就是因为心狠手辣,才没人敢惹,从小小一名杀手变成今天的龙头老大。”
“璧玉城其实有不少普通人,活得也挺好。”
“好个屁。”高杨生气了,“晚睡早起,累得跟牲口一样,还得看别人脸色,赚的钱不够喝碗酒,你想过那样的生活,也简单,去南边的牲口市,把自己卖掉就行了,你还不算太老,肯定有人买你。”
高杨越说越气,端起碗一饮而尽,酒下肚了,怒气却还郁结在胸里,于是端起另一碗酒,也喝下肚,感觉终于好了一点。
粗鲁凶恶的高大哥似乎也有着心事,施青觉没敢发问,挥手叫伙计过来,掏出最后一点银子,“两碗酒。”
高杨紧紧握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拿命换钱,再拿钱买命,这就是璧玉城,你得够狠,才能跑得比钱更快一点儿。”
“现在不用了,龙王颁布禁杀之令,是一个变化,等他成为璧玉城的主人,规矩就会大变,璧玉城将变得跟其它地方一样正常。”
高杨斜眼看着施青觉,一脸不屑,“你还真是单纯,和尚当久了,脑袋也糊涂,璧玉城就是璧玉城,谁也改不了,谁也不想改,龙王真是禁杀吗?无非是讨好北城的有钱人,让他们帮着养活军队,等到龙王胜了,他自己就得杀人,而且是一堆人,还禁个屁啊,大家都等着这一天呢。”
“不、不会吧。”施青觉不太相信。
“怎么不会,这不是我说的,大家都知道。喂,老兄,你说说,龙王以后还会不会杀人?”
旁边客人已经喝多了,摇摇晃晃地转过身,打着酒嗝说:“龙王不杀人……难道等着被人杀啊?”
高杨觉得一切都解释清楚了,“小秃儿,我不是聪明人,你也不是,龙王是、独步王是、中原人是,我就知道一点,聪明人就靠着欺骗咱们这些人得势的。所以啊,龙王说不杀人,那肯定是为大开杀戒做准备,独步王说一个杀手没留,那肯定是把最厉害的都藏起来了,中原人……中原人说什么来着?”
高杨这番话一说出来,施青觉立刻对他刮目相看,“中原人说要让西域人当璧玉城城主。”
“对对,那最后的结果肯定就是璧玉城一切都被中原人控制了。”
施青觉佩服得五体投地,“高大哥,真看不出你有这种见识……我没有别的意思啊。”
高杨咧嘴而笑,他只看到对方敬仰的表情。
旁边的酒客却偏偏不合时宜地插口,“切,这有什么?在南墙酒馆待两天,这种话听得你耳朵出老茧……”
酒客的同伴捅了他两下,阻止他再说下去。
一条臂膀掉在酒桌上,其他酒客弯腰就跑,施青觉吓得不敢动弹,只有高杨腾地站起来,怒视来者。
刚才参加赌斗的胜者走过来,上身仍然赤裸,他比高杨矮了半头,看上去却更加精壮,肌肉闪闪发光。
“给你们加道菜。”壮汉说。
“一道不够,得两道。”高杨毫不退缩,解下腰刀,扔给施青觉,“先给老子报个名。”
“用不着,你敢拿着龙军腰牌来这里挑事,就是找死的,还要什么名字?”
高杨端起桌上不知谁的酒碗,咕咚灌下去一大口,随手将碗扔在地上,扯开上衣,也抛给施青觉,“有多少银子押多少,今晚咱们发笔小财。”
两人在欢呼声中走向场地,施青觉捧着刀与衣裳,看着桌上的残肢,恶心得一阵阵想吐,根本没办法拦阻高杨。
伙计走过来,将两碗酒放到客人面前,收起残肢就走,两步之后转身问道:“要下注吗?”
施青觉拼命摇头。
“你应该下注,你的同伴很可能会赢。”
施青觉猛地转身,发现桌边多了两个人,一名高大威严的高者和一名年轻的刀客。
“我叫张楫。”老者说,“想跟你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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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七十三章 审问
“张楫?”施青觉万分惊讶,“你是……那个张楫?”
张楫严肃却略显疲惫地点下头,“在这种地方冒充张楫有什么好处?”
施青觉不再感到惊讶,而是惶恐,自己早就提醒过高杨不要离护军府太远,真后悔当时没有坚持,“你、你好。”
“嗯,你觉得他们两个谁会赢?”
施青觉向场中望了一眼,百余人围成数圈,为即将开始的赌斗呐喊助威、出钱下注,正对着他这张酒桌留有一块空缺,几名刀客维持秩序,方便宗主等人观看,远远望去,高杨似乎真的很懂这里的规矩,一边活动腿脚,一边向观众推销自己。
“有多少押多少啊,你们想要什么,一条胳膊?一条腿?一条命……”
对面的壮汉则沉默地展示强健的肌肉和坚定的表情。
“我不知道。”施青觉快速回答,他更希望没有决斗。
“人不自知而旁观者清,让我替你选择吧,你心里觉得对手会赢,所以你会在他身上押二百两银子,我却看好你的朋友,也押二百两,咱们对赌,与他人无关。”
张楫身边的年轻刀客一挥手,酒馆伙计迅速捧来几锭银子,放在桌面上。
施青觉连连摆手,“我相信高大哥,我不想押注,我、我也没钱。”
“没事。”张楫冷淡地望着喧嚣的人群,“你会发现,在璧玉城能换钱的东西非常多。”
没等施青觉反应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张楫在桌面上轻轻一敲,有刀客一直在观察宗主的动作,立刻向场中壮汉发出指令。
赌斗开始了,这是最简单的打法,像摔跤与无赖打架的结合,直来直去,拳头打在身上砰砰作响,任何复杂招式都用不上,但是其中自有规则,施青觉看了几眼,发现高杨与壮汉还是应用了许多武功套路,但只截取片断,趁敌不备突然使出,从不拖泥带水,更不给对方准备的时间。
两人势均力敌,高杨个子更高,却没有对手强壮,几招过后,高杨鼻子中拳,鲜血飞溅,施青觉立刻扭头,不想再看了。
张楫神情漠然,好像已经见惯了这种场面,对前面的铺垫毫无兴趣,只想看到最后的高潮,“牛羊吃草,虎狼吃肉,万物皆有生存之道,璧玉城的‘道’就是杀戮,你瞧,谁都知道危险,可还是有人参加赌斗,有人不远千里从四面八方来到璧玉城,为的就是这个,制止杀戮就是在扼杀璧玉城。”
施青觉终于明白高杨的那番大道理是从哪学来的,他敬佩高杨,却对眼前的天山宗宗主没有好印象,“因为你是观众,付出的只是钱,上场拼命的却是别人,所以你才觉得杀戮很正常,你没有感同身受。”
张楫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各人有各人的生存之道,你觉得我付出得少,我却觉得你是懦弱无能之辈。”
场中,高杨又挨了一拳,身影被人群挡住,呐喊与咒骂同声响起,片刻之后,高杨重新冲了上去,出招更狠更无章法。
施青觉低下头,没有别的镇定手段,只能低声念经,对张楫的贬低不做反驳。
张楫似乎也觉得没趣,好一会没再说话。
施青觉不想看残酷的决斗,可观众们跌宕起伏的声音还是不停进入耳朵,向他展示场上的形势。
惨叫、掌声,又一场肉搏结束了。
施青觉忍不住扭头望去,高杨正大步走过来,赤裸的上身沾满鲜血,时不时高举双臂,接受众人的欢呼,尤其是那些在他身上赢到钱的人,都将他当成了英雄。
败者被挡住了,只有惨叫声传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