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问:“自杀就这么结束了?”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看来我的叙述吸引了他。
我说:“是的。”
深夜的街道旷寂无人。桔黄的路灯照着夜风中无声摇曳着枝条的绿色植物,斑马线、隔离栏默然地将我们这座现代都市分割得径渭分明,高矮参差的楼房在夜幕中静静地矗立。离开了江边便意味着远离了死亡,我不知道这是否也意味着一个旧的结束和一个新的开始,但我确实感到了人生的迷惘和渺茫。
我们走到一处丁字路口,老人停下了,转身对我和女郎说:“我该回家了,不陪你们二位了,”老人的头发斑白,发丛中有许多银丝幽幽地映射着路灯的余光,“这地方经常有夜行的出租车,呆会儿你们搭上车就可以回家了。”说完这话他冲我笑了笑,我很清楚地看到他有一对很漂亮的长寿眉。他离开我们的时候步子很慢,像一匹识途的老马,直到他消失在远处的夜幕之中,我才记起忘记问起他的姓名。我怎么能忘记一个将我从死亡边缘拉回人间的老人的姓名呢?我冲着他消失的方向喊了几声,却没听到老人的回音。他好像消失在空气里,像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神仙。
这天晚上的经历像一个不真实的梦,以至于面对刑警吴明的时候,我都没有自信让我相信我的叙述的真实性,我告诉他说:实际上,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在我大脑中留贮的信息也真的是像梦一样,即使是现在来回忆也让我迷乱得不知所措。
隐隐地记得,在老人离开不久,便有一辆亮着空载顶灯的红色夏利出租车驶过来,我身边的姑娘招手拦住,这中间有一个细节是清晰的:出租车司机是一个脸上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他从车窗中探出脑袋问那姑娘:“你这是怎么啦?这一身水淋淋的样子。”姑娘说:“不小心掉水里去了。”说着拉着我钻进车后座,小车内前后座之间设有一道安全防护网,“玩疯了吧?”司机又回头隔着安全防护网问了一问。“你管得着吗?”姑娘冲了他一句。“我是管不着,我干嘛要管呢?”司机说,“去哪儿?”
“往前走。”姑娘挥手说。小车开动之后,她却像虚脱了似的将一个湿透的身子完全倾进我的怀中,发际中散着一股令人醉迷的淡淡香味儿。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抱住了她。我相信那一刻出租车司机在倒视镜中看到的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侣缠绵的情景,他似乎还嘀咕了一句“疯一晚上还没疯够”,但人却装着一副全神贯注开车的模样。姑娘虽然躺在我的怀里却没忘记指挥司机不断地改变行驶方向,“往左”,“往右拐”,她的身子却在我怀中微微地颤抖,我知道她很冷,将她搂紧了些,湿发将我胸前的衬衣都浸透了,我低头看她时,发现她也在用一种冷幽幽的目光仰视着我,嘴唇在微微抖动,那是一种动人心魄的美。我忍不住吻了她一下,但马上便感到自己的举止有些轻佻唐突,毕竟怀中只是一个刚刚被我救助的弱女子,她也许需要我这个陌生男人作依靠,但却不是需要我这带着性意味的吻,这个念头一闪现,我马上又发现自己的双手正搂在她富有弹性的乳房上,我正要挪开,却被她用凉凉的小手捺住了,我们的嘴也像磁石一样粘合在一起……
我对吴明说,我很难用清晰的理性的语言向你解释清楚这天晚上与那陌生女郎之间所发生的一切,但我想到了一个自认为很恰当的比方,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德国纳粹为了研究让冻僵的人复苏的方法,他们将俘虏来的苏联飞行员放在冰天雪地里冻僵,然后让一个裸体的女人和他睡在一起,后来他们发现这种方法比任何一种方法都更加行之有效。我不知道这个例子能不能说明我与那位我至今叫不上名字的陌生而美丽的女性之间所发生的事?
总之,从小车内的接吻与拥抱开始,我的意念又处在模糊混沌的状态,当吴明问我那女郎姓啥名谁时我竟无法回答,吴明冲我淡淡地莫测高深地一笑。这人的年龄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有一张瘦削、苍白、憔悴的脸,目光总是游移不定,让人很难揣摩他的心思,面对他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的命运处在不确定的状态,但我必须让他相信我的叙述。
我告诉吴明说,虽然我对生命抱着一种无所谓的态度,但我不能也不应该受到不明不白的冤枉。吴明说:“你用不着揣摸我的心思,你按事件的本身作真实的叙述就行了。”
小车后来停在一处铁栅门前,下车的时候我很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居然一文不名,而那姑娘身上也没有钱,这引起了那个络腮胡子司机的强烈不满,说你们没有钱打什么“的”呢?这时姑娘很潇洒地从手腕上抹下一条金手链说师傅你看这够不够车费?这一下子轮到司机尴尬了说小姐你这是何必呢?姑娘说你记住了师傅,人总有不方便的时候,以后别在人家不方便的时候损人就行了知道吗?说着便拉着我离开了马路,按响了铁栅门上的电子门铃。开门的是一个长相很帅气的穿藏青色制服的保安员,他看了看那姑娘什么话没说就让我们进去了,因此,我估计他是认识那姑娘的。
进了铁栅门之后,我才发现进入了一个豪华的别墅小区,嵌着方砖的小径像筋络一样地曲张伸展,月光下,许多外观造型一模一样的西式小洋楼散落在林荫花丛之中,空气中弥漫着桂花的独特香气,熏人欲醉,隐约可见路旁处处摆放着菊花盆景。说这里是人间仙境一点儿也不过分。我想不通在这里能找到住所的美丽的姑娘为什么要自杀,整个人茫然地机械地被她牵引到一幢小洋楼前,我在门口的台阶处脱皮鞋换拖鞋的时候她把门打开了。客厅的顶灯闪亮后,我为里面豪华奢侈的氛围而震惊而自悲,缩手缩脚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放自己,生怕自己弄脏了弄乱了人家那屋子。
吴明要我详细地描述那幢小洋楼中的情况,他的提问包括屋里建筑的格局、家具的摆设和墙壁的色彩以及装饰材料的质地等等。我一句也答不上来,或许说是我无法肯定我脑海中的记忆是否真实,因为那天晚上的一切真的是像一场梦,连回忆都能让我目眩神迷。况且,我当时关注的焦点是那陌生而神秘的美丽女郎。
她一进屋便开始脱自己身上的湿衣服,面对我这个陌生的男人她丝毫不见羞涩,直到她脱得只剩下黑色的三点式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惊艳得我几乎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一个刚从黑森林中走出的女妖。
姑娘冲我嫣然一笑:“我美吗?”
我讷讷地不知该怎样回答。
“我先洗个热水澡,驱驱寒气,”她说,她向浴室的方向走了几步,突然又回头,像是很抱歉地对我说,“你坐呀,随便,瞧我这人,都忘了问你喝点儿什么?”
“酒。”我说。
“好的,马上就来。”她说。
这样的叙述让我多少想起了那小楼内的格局,记得她当时上了两级台阶,台阶上大约就是进餐的地方,旁边有两处小门,一处是卫生间,一处是厨房,餐厅是一座玲珑的小酒吧的格局,她倒了大半杯酒端到我面前,酒是用高脚玻璃杯装的,琥珀的颜色,“威士忌,行吗?”她问。
“行。”我的目光躲闪着不敢看她。
咯咯咯,她一阵脆笑,还伸手在我脸上轻轻地拍了几下,“看样子今晚我遇见了一个纯情的男人。”说着便扭身跑进了浴室。
我一口将所有的酒倒进嘴里。
水声沙沙响的时候,浴室的门并没有关,白色的日光灯将她的身影投射到餐厅的地板上,我相信那是我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美丽动人的倩影,一股莫名的燥热和冲动从丹田之处升腾而起,所有的矜持和理性在一瞬间跑得无影无踪。
我坦白地告诉了吴明:我冲进了浴室,将自己融进蒸腾的热气和纷扬的水线之中……
关于后面的记忆,我应该还有一个清晰的阶段。那是在浴室的疯狂之后,我们还有一个各自围着浴巾在客厅的沙发上小憩的过程,我们一边喝酒一边说着话但内容我大部分都忘记了,在记忆中留下的只有几句,是那姑娘说的:“我知道你有很多话要问,我像个谜是吗?我想你不必问,我们不是已经在一起了而且双方都很快乐吗?这就是缘,我不也没问过你吗?人世间的许多事情没必要弄得太明白,太明白了就没意思了。你说呢?”
当时,夜静得像在坟墓中一样。
我置身在环围式的沙发中,脚下是厚厚的红地毯,透着融融的暖色,拱型的天花板像夜空的苍穹嵌着许多星星似的小灯,我大致能辨出其中有牛郎星和织女星还有北斗星座(我向吴明申明:真实的环境不一定是这个样子,这只是我记忆中的样子),我一口一口地呷着酒,目光始终不离她那张娇艳无比的脸和裸露在浴巾外的瓷品般的肩胛、颈项和胸脯,我心里当时确有一股强烈的释谜的愿望但却又被更为强烈的诱惑所压倒,我记不起第二次高潮是怎样来临的,也记不起是谁首先掀翻了谁,总之,那是一次忘我的持久的疯狂。
但是,面对吴明,我需要有一个清晰的叙述,用理性的字句去描绘那个过程是很困难的事。我相信,世间任何一个男子(有生理疾病的除外)面对那样一位美艳的极尽柔媚的裸呈于你面前的女子都会将理性之窗关闭起来,一、只是在回忆时我才能肯定那是一个具有现代性意识又深谙古代房中术的女人。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我的生命过程曾经历了那么一个夜晚。椎一让我感到后怕的是:我怀疑我那天晚上喝的酒里搀着某种特殊的兴奋剂,从而导致我在一种近乎虚脱的状态中昏昏入睡。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从窗口看到了蓝色的天幕,室内却空无一人,而我自己则一丝不挂地睡在客厅的地毯上,我的衣服零落地堆放在一旁。在白白的光线下,我为自己的裸体而感到羞惭,忙不迭地穿好衣服,一面“喂喂”地喊了几声,却无人答应,我当即便有些惊慌,一种灾祸降临的预感莫名其妙地向我袭来。我所能做的只是尽量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在一楼的厨房、浴室各处找了找,仍不见那姑娘的踪影。更为奇怪的是,这幢小楼内除了我之外,好像就没有别的人来过,浴室内整整齐齐,就连我们一起用过的酒杯都干干净净地摆在酒柜之中,也不见我喝空的那只威士忌酒瓶,到处都给人一种纤尘不染的感觉。好像除了我这个冒然闯入的人之外,就没有别的人活动过。一时之间,我真的怀疑起头天晚上所发生的一切是场梦,或者说我现在是呆在梦中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残存在体内的酒精并未消除,大脑仍在隐隐作痛。
在一楼找不到人,我便顺着楼梯往二楼找寻,一边上楼还,一边“喂,喂”地喊了几声,仍然没有人回答。二楼有好几间房,但其中只有一间房门是虚掩的,我记得自己是先敲后推了两扇房门不开之后,才推开那扇房门,房门推了一小半便推不动了,从豁开的门缝中可以看出那是间卧室。我首先看到的是一张罩着针绣凸花床罩的宽大的席梦思,因为推不动门,我下意识地往门后的地面看了看,这一下子便把我吓傻了,门后赫然伸着两条僵硬的腿,一双拖鞋一远一近地很不规则地摆在脚边,那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