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却很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绳捆索绑的侮辱呢!再说,奴婢侍妾一类人,尚且能自杀而不受辱,何况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粪土一般的牢狱之中,是因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实现,耻于默默无闻而死,而文采不能显露给后世的人们。
不管二人的本心有何不同,这几句血泪之语在此时此刻被朝轩吟诵出来,倒真有些贴切的意思。颜莹只觉得心头一痛,思绪如麻,忽听得咚的一声,却是朝轩猛地将额头撞在面前的书架上,直将书架上数百年的积尘都震落下来,他就那样靠着书架,肩头不停地颤抖,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滑下。
颜莹吃了一惊,没料到那样桀骜那样清高的朝轩也会流泪,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缓缓地一步步退出去,猛地打开藏书洞的大门站在阳光下,才能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
六 屈膝
朝轩在藏书洞里一共被关了七十三天。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太史阁外面的世界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直对苍平朝廷阳奉阴违的破冰将军风梧,不满于彦照帝褫夺兵权的举措,兴兵起事,势如破竹地攻占了十数个城池,直逼伽蓝帝都城下。风梧英武非常,无人能敌,帝都势必转瞬即破。苍平朝君臣仓惶之下,一边守城,一边准备东渡镜湖逃到彦照皇帝发祥之地苍梧郡,一场内战眼看在云荒大地上愈演愈烈。
乱世之中,瞬息万变,太史阁也格外忙碌起来。单是收集整理各地外驻门人寄回的战报资料,就足以让颜莹忙得几乎连水都顾不上喝一口。偏偏朝轩的饮食用度,还要全靠颜莹亲手筹备,这不光是杜绝朝轩逃走的可能,也是颜莹私心里顾及着朝轩的安全,不肯假手于人。每次在百忙之中抽身去藏书洞中为他送饭,颜莹都会看着那个坐在书架下的身影无奈一笑:此时此刻,整个云荒大陆上最悠闲的,恐怕就是他朝轩了。
可惜这样的忙碌和悠闲也未能持续多久。风起云涌,天地色变,那一直笼罩在太史阁头顶的乌云,终于化作巨手,黑沉沉地压了下来。
先是太史阁每月向朝廷府库申领的帑币被借故扣押,然后便得到消息,承印太史阁三百年解密文献的各地书坊被官府查封,所有刻板一律没收焚毁。就在人心惶惶之时,帝都派遣官员来到太史阁,说要奉旨查检禁书。幸而太史令扶病而起,以当年星尊帝所颁万世不移的敕令据理力争,拒绝了钦差的要求。星尊帝在数千年前统一云荒,是帝王之血的始祖,云荒各朝的君主都自称是他的后裔以示正统,因此任何君主对星尊帝大力筹建的太史阁始终心存顾忌。
钦差拂袖而去之后,太史令预感更大的风暴即将到来,将阁中门人分成数队,轮流警戒,无论如何要在这天翻地覆之际保住阁中珍藏。看着太史令重压之下残衰的老态,颜莹猛然想起,阁主还不到五十岁。
苍平朝廷的军队果然很快到来,将太史阁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太史阁外墙机关巧妙,阁中又多有神兵利器,披甲执戈的士兵乍见这些匪夷所思的武器阵法,先怯了战心,一时竟无法攻进。
被阁主指派管理阁中的存粮,颜莹心中忐忑不安——除去外驻的门人,此刻太史阁中加上马夫厨娘,统共只有一百余人,就算粮食充足,又能支撑多久?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看目前的架势,双方都不肯妥协,那么这僵持之局何时才能破解?难道真要等到破冰将军风梧扫平天下,苍平朝廷土崩瓦解的那一天吗?
怀着这样的烦忧,颜莹走进藏书洞中,看见朝轩正待在最后一间偏僻的石室中,手中照例捧着一本文献。颜莹转头用手指轻抚过书架上一排排整齐的书册,想起每一本都经过无数自己这样的人用心保护,如今它们却都前途未卜,不由叹息了一声。
听见她难得发出声音,坐在书架下的朝轩抬起头来看了颜莹一眼,忽然开口说道:“快了。”
“什么快了?”颜莹惊讶地追问,然而朝轩却已不再开口,继续出神去了。
快了。事后想起来,这两个字就如同不祥的谶言,让颜莹疑窦重重。难道那个时候,朝轩已经知道了即将发生的一切?
当天夜里,苍平朝廷的军队冲进了太史阁,迅速收缴了阁中诸人赖以抵抗的神兵利器。星星点点的火把连成线,结成片,仿佛铺开了插翅难飞的天罗地网。
被驱赶着聚集到藏书洞台阶下的空地上,颜莹看到太史阁所有的人脸上都写满难以置信的惊愕。“他们怎么进来的?”混乱中,颜莹听见静河大声问道。
“阁中有人打开了大门。”冉霖回答着,红得几乎燃烧起来的眼珠扫视着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远处藏书洞的方向。
“不,不是他……”静河下意识地开口,却立时求救一般拉住颜莹,结结巴巴地道,“他根本没法……没法逃出来,是不是,颜表姐?”
颜莹安慰般地点了点头,却听见冉霖恨声道:“就算不是他,也是他教唆的同伙!大门处机关重重,普通人怎么开得了?”
“闭嘴,将军要训话!”一条长鞭在半空中甩起弧线,啪地砸落在青石地板上,恍如霹雳炸开,将混乱的场面暂时弹压下去。
“大家不必惊慌,皇上派我来的意思,无非是查抄禁书。只要你们配合,我可保各位性命无虞。”一个全身戎装的将领骑着马走到众人面前,让颜莹蓦地认出,他就是昔日和朝轩在西市相遇的将军浦明。无视阁中诸人戒备敌视的眼神,浦明转头对太史令微笑道:“太史令大人说起来也算半个朝廷命官,何苦和朝廷对抗。只要你一声令下打开藏书洞的门,皇上答应你们的太史阁还是云荒皇家修史之所。”
“太史阁是云荒的修史之所,几曾变成皇家的修史之所了?建议浦明将军先读几本我阁内修的云荒通史,再来分辨什么是禁书。”太史令半闭着眼睛回答,仿佛根本不屑正眼看待浦明,让颜莹惊觉平时儒雅中正的阁主竟也藏着几分激愤的锋利。
浦明的脸色一时有些尴尬,勉力劝道:“皇上也敬佩阁主的风骨,所以对你们抗旨之事隐忍至今。可是如今叛贼风梧兵临帝都,朝廷震怒,你们平时得朝廷供奉,非常时刻却为反贼张目造势,皇上再怎样胸怀广阔,也无法一忍再忍。阁主若是还有一点忠君爱国之情,就请自行交出禁书,浦明也好给皇上一个交待。”
“我阁中所著《云荒纪年》俱是事实,将军要我分辨出哪本为反贼张目,我还真没有这个本事。”太史令盯着浦明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冷笑道,“烦请将军转告皇上,只要是事实,无论怎样都抹杀不去。”
“错了,法子总是有的。”浦明无心再跟太史令说下去,对手下吩咐道,“进藏书洞。”
“是!”训练有素的士兵齐声应了,取出早已准备好的攻城所用包了铁头的撞木,齐齐往藏书洞紧闭的石门撞去。然而饶是撞得声如洪钟,石屑纷飞,两扇石门依旧纹丝不动。
浦明眼见无果,纵马走上石阶,亲自将石门检视了一番,随即走回被围困的太史阁众人面前,沉声道:“有能打开石门者,赦无罪,赏千金。”
没有人回答。颜莹望着太史令,见他只是微微仰头看着天上的眉月,面上平静无波,不知怎么的,这神态让颜莹想起了朝轩。
浦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来,可是被重重刀兵包围的人群里还是没有一点声音。几日来屡遭挫败的隐恨加上此刻含着轻蔑的冷遇,让浦明抛开了先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克制。他控马在人群前来回走了两遍,蓦地大声道:“本将军命你们打开石门!违抗者,斩!”说完他微一抬手,身边一个士兵手起刀落,立时将一名太史阁门人砍翻在地!一阵惊呼从人群里爆发,愤怒的太史阁门人奋力推搡着身边包围的士兵,甚至有人掏出了随身的兵刃,却立时被士兵毫不留情地格杀当场,血色四溅。浦明满意地看到有些人已被突如其来的杀戮磨灭了斗志,痛哭哀号,手中佩剑一挥,冷厉喝道:“若是还没有人愿意打开石门,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不用逼他们,我是下一任阁主,只有我能打开藏书洞!”冉霖忽而大声应答,踏着地上横流的血迹迈步走出了人群。他抬头看着仍旧跨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将军浦明,向前伸出左手笑道:“看见我手心的承钧星了么,只有靠阁中特有的心法,才能用内力打开藏书洞的石门机关。他们那些人,根本没有用,就算是阁主本人,也体弱力竭,调动不起内力了。”
“那你准备如何?”浦明戒备地看着冉霖,手扶佩剑,犀利的眼神中满是怀疑。
“我准备告诉你,不用妄想打开藏书洞了。”冉霖说到这里,蓦地拔出怀中的兵刃。就在浦明本能地侧身想要躲开他的行刺时,银光一闪,冉霖竟挥刃斩下了自己的左手,强忍剧痛对浦明笑道,“这下子你死心了吧。”
“混帐!”浦明气急,手中马鞭狠狠一挥,将敢于顶撞他的人抽倒在地,下一刻,鞭梢微动,冉霖脱手飞掷的短剑已被远远拨开。浦明对冉霖的话将信将疑,倒是颜莹心中已然通透——冉霖此举,无非是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让浦明再不要为难其他人。虽然有时候对冉霖自居下任阁主的言行不以为然,但此番他的作为,却也让颜莹心怀敬慕。
尽管承钧星只是阁主继承人的标志,与能否打开藏书洞并无必然联系,但冉霖的话却成功地转移了浦明的注意。点了承钧星的太史阁门人中,朝轩被囚,锦途外驻,此时士兵挨个检查,无非只能发现太史令和冉霖而已。想到这里颜莹不由暗称侥幸,冉霖的牺牲让她抛开顾虑,只需要全力护住太史令本人,以她的轻功,于数百兵马中救走一人,应该还是可以办到。
浦明检查无果,只好对一旁举目望天的太史令道:“别人倒也罢了,太史令大人却断无不能打开石门的道理。浦明虽是武夫,却也一直敬重大人的文才智慧,实在不想冒犯大人本人。”
“不必客气。将军若是以为‘冒犯’于我便可达到目的,不妨试试。”太史令看着天空淡淡回答,浑不把浦明的威胁放在眼里。
浦明心中暗骂了一句“老匹夫”,索性彻底撕破面皮,突如其来地挥出一鞭,立时在太史令身上抽出一道血痕。看着那风烛一般的人踉跄倒地,浦明转头对群情汹涌的太史阁门人道:“若是还没有人献出开门之法,我就让你们阁主命丧当场!”说着又是一鞭挥下。
情势如此,颜莹已无法再隐忍不发。她足尖一点飞身而出,袖中白光一闪,已将浦明的马鞭荡开。此时此刻,她只恨自己的武功只能护人而不能伤人,否则何至于眼见奸人行凶却无力歼灭。
“果然是真人不露相。”浦明没有料到一个女子竟可以卸去自己的劲道,扬手一挥,手下士兵立时布成阵型,层层叠叠将颜莹和太史令围在当中。
颜莹知道太史阁门人平日专心撰书,武功不过防身之用,根本无法对付这些训练有素的兵士。她心中也不期冀有谁能搭救自己,只是护在太史令身前,打算拼死一搏。而她身后摇摇晃晃爬起身来的太史令,却于漠然中显出莫测笑意,仿佛对周围的一切不萦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