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羽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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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贞观四年,长安城迎来了第一批遣唐使。
四十年后,遣唐使递国书,称:“稍习夏言,恶倭名,更号日本。”
自此,日本与大唐的交流愈发密切。一艘艘海船载满了使官、学者、工匠、画师、乐人、僧人,从大阪扬帆,乘着夏天的季风越过东海,千里迢迢奔赴长安,见证天朝上国的富庶与丰足。
他们潜心钻研各类典藏,将长安与洛阳最时新的工技、书籍与服饰带回日本,善加学习。
他们在国子监读书、在酒肆吟诗、在朝野为官,日子过的舒适又惬意。
好光景一直持续到天宝十四年。
第十一批遣唐使,惨遇历史上的那一场 “安史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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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失守,叛军肆意掳掠,皇城岌岌可危。
同众多受难百姓与官吏一样,大部分滞留长安的日本遣唐使都没能躲过这场腥风血雨。
侥幸活下来的孩子们嘤嘤哭泣,无枝可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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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段兵荒马乱的岁月,葵屋收养下许多遣唐使遗孤。
葵屋是座东瀛花楼,一枝独秀。
它盛产花魁,曾以美食美色名噪长安。直到八年动荡结束、新帝登基,葵屋依然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去处。
我们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长安城,三月天,桃花灼灼,春衫薄。
一群丽人笑着闹着,折断桃枝,踮起脚尖,拿红丝线把它装饰在大门上。
这里是葵屋,东瀛花楼。
据屋主说,每年桃花盛开的时候,奈良平城京就会遍插桃枝,为年轻的女孩子举办女儿节,借此祈求一生的幸福与爱情早日降临。
“杏子,奈良很远么?”一名俏丽侍女往鬓角插上桃花,憧憬着故乡三月间的盛事。
“当然了。”吾池杏子肯定地点点头,答道:“奈良可是个比爱情还遥远的地方。”
侍女嘻嘻哈哈拿团扇去拍她:“喂,人家问奈良,你怎么扯到爱情上。杏子,莫非你思春了?瞧瞧你手中的那一大捧桃花……”
听到“思春”二字,杏子笑弯了眼角,躲开团扇,挥着桃枝说:“我没思春,京兆府的那位法曹才‘思春’。你们小心哦,背后乱喊法曹大人的名字说坏话,可是要被丢进狱里去的。”
“哈哈,那位思春君。”周围的侍女全都捂嘴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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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那位思春君”,几乎是半个长安城都知道的一桩趣闻。
不为别的,只因他姓薛,名“思春”。
薛思春时年二十一,在京兆府里担任法曹一职。
无论如何都应该绷着脸、严肃又冷峻去审犯人的法曹,名字竟唤作“思春”?!此事一经传开,顿时成为茶余饭后最受欢迎的闲谈。
听闻大堂之上,两旁的衙役亮嗓子高喊“威——武——”京兆府的法曹大摇大摆端坐正中,惊堂木“啪”的一拍,要多威风有多威风。
尔后薛思春薛法曹开口就是一句:“本官思春,下跪何人?”
……为了一证真假,京兆府差点儿被赶来看热闹的老百姓围的水泄不通。
这场景还被东市的杂耍班子编了出来,时不时演上一回:爬竿艺人噌噌攀到竿头,随着竹竿左右摇摆,与搭档学着各地方言,一起耍宝念台本:
“本官……思春……”
“大人,俺就顺手偷了个烧饼,您饶了俺吧!俺宁愿挨棍子,也不想献出俺家小菊花!”
“本官并非思春,本官是薛思春。”
“啥?学思春?生手?这更不行咧!”
笑一笑,十年少啊!连京兆府的同僚们也常常拿薛法曹来开涮。胡诌成一段话,凑成“京兆府开门六件事”:
征兵、修仓、收税银;
升堂、审案、笑法曹。
薛思春对这事从来一笑了之,不往心里去。以至于“笑法曹”终于成了京兆府最日常的公务之一,大吏小吏瞧见法曹,总要打趣两句“今日思春否?”
摊上个如此不正经的名字,的确有点儿倒霉,但薛思春从没考虑过改名。
唉,谁让他爹爹叫薛思,他娘亲叫柳春娘……
作为薛思和柳春娘的骨血,他一生下来,他爹就为他取名“薛思春”,寓意很深远,动机很自私:“儿啊,爹深爱你娘,万一爹早早撒手西去了,你就是我留给她的全部遗言。”
薛老爹对他寄予厚望,悉心栽培,期待教导出个文武双全的儿子来,好光耀门楣。
薛思春从小就争气。别的娃娃还在握笔杆学写“天、地、人、大”时,他已经认得 “饕餮”这么复杂的字了。
弱冠之前,小薛过得一帆风顺。
七岁拜师习武,十岁由姨父贺博士提早领进国子监,抱上厚厚一摞书,搬着个小胡凳坐在桌边旁听。长安战乱的那几年,举家到乡下避难,父母特地延请名师坐馆授课,一天课业也不曾耽误。薛思春长到十九岁,不但身手矫健,精通律算二学,还练出了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果真是一表人才,上马能搭弓射箭,下马能倒背如流。
有儿如此,直叫薛老爹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为儿子选个怎样的媳妇。小薛对娶亲的事兴致缺缺,他太忙了,忙着读书、忙着练刀、忙着充当家里的小账房,还得忙着备考。
二十岁,薛思春稳稳考中功名,直接当上七品法曹。
薛法曹当差办事干净利落,勘察案子心思缜密。兼吃苦耐劳,精力极旺,京兆府内搬桌子挪柜子这些小事他一人全包了。平日里猎到黄兔獐子等野味也乐意分给旁人,深得一众同僚喜爱。
法曹的品阶虽不高,京兆府却是积攒资历的好位置,只待历练三四年,升迁到刑部易如反掌。熬上小半辈子,自能熬成股肱重臣。
也许人生的前二十年太顺利,耗光了小薛这辈子所有的好运气。
自从入职京兆府,他就开始遭遇霉运。名字先搁下,爹妈给的,没办法,思春就思春呗。可是,当上法曹一年来那些莫名其妙的倒霉事……唉,不提也罢。
总之,人要是倒了霉,喝口凉水都塞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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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薛思春正立在葵屋门外,面无表情地听旁人笑称他为“饥渴的思春君”。
薛思春按了按刀,从京兆府常服出来,忙到现在还没吃饭,的确有些饥渴。
他面前的几名葵屋女子巧笑倩兮,还在继续叽咕有关于“思春君”的各种民间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波斯邸的人说,思春君去酒肆都要挑选远离胡姬的座位。饥渴的思春君为什么还没婚娶呢?我猜呀,他是个断袖……”
此说法不新奇,半年前就有了。薛思春想。
她们笑一阵又说一阵,津津乐道:“哈哈,听说他周岁的时候,抓周抓到春宫图,怪不得叫思春君。大唐人好奇怪呀,如果抓到玉乌龟佩饰什么的,名字岂不是成了‘乌龟’君?”
此说法有误差,薛思春想。虽然他老爹私底下开了间画铺卖春宫,但他娘说,抓周抓到的是只小獬豸,战国古物,执法兽。
“哎,来客人了。”杏子一扭头,看到门前有位高大郎君。
她忙上前两步,弯腰行礼:“您快请进,葵屋恭候大驾。”
薛思春亮出一纸公文,公事公办:“我是京兆府司法的法曹,奉命前来查案。此乃官府文书,本法曹有权搜查整个葵屋,并且有权带走任何人。”
京、京兆府?京兆府的法曹?
那不就是她们热烈谈论着的“思春君”?!
这位薛法曹立在葵屋外面多久了?有没有听到她们在笑他……最重要的是,对方手里握着刀!如果他不开心了,随手杀掉几个奴婢也无关紧要吧?门口摘桃花的侍女们纷纷低下头,小步小步向后退。天啊,光想想就可怕,哪儿还敢上前赔礼道歉。
“谁是管事?”薛法曹收起令纸,扫一眼面前这些花容失色的小娘子们。
无人答话。别人都退到了后面,只剩下杏子一人原地未动。
“带我见你们屋主。”薛法曹指向杏子。
“请随我来。”杏子再次弯腰,把薛法曹领进葵屋。
葵屋很清雅。鹅卵石小径两旁栽满竹子,满眼碧色。待绕过竹丛,又有桃李棠桐等树,树下摆着石桌石凳,花香熏人,最宜小酌。
薛法曹一路仔细留意,有些女子腰间系着宽锦带,作日本装束。有些女子则是齐胸襦裙,跟长安娘子们打扮相同。
日本学大唐久矣,这间花楼也没什么特别稀奇的地方。
杏子不停地行礼致歉:“对不起,在门口怠慢您了。她们只是侍女,没有待客的资格,因此逡巡不前。还请您多多包涵。”
薛法曹瞥见她眼底并无惊恐,气息匀称,怀中的桃枝齐拢得齐整,一枝不乱。
如果葵屋待客的女子都如她这般沉稳难察神色,法曹的活儿可就不好干了。薛法曹皱眉,他更喜欢那些犯人们惊慌失措,不打就招。
薛法曹停下脚步,板起脸,沉声道:“你们在门口取笑我的名字,本法曹没聋。”
“取笑朝廷命官,该当何罪?”薛法曹把他的横刀往外拔了拔,官威渐重。
拿刀吓唬,为何还不见她瑟瑟发抖求饶?
杏子反而抬起头,乌黑双眸直望向薛法曹。刚才在门口,他分明一幅毫不介意的样子啊!
杏子与尚在习艺期的小侍女不同。杏子已经满十五岁,只等过完女儿节,就能正式挂上花牌了。待客之道,她自然懂得。
客人发怒,该想办法化解怒气。要是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何谈努力当花魁?当不上花魁,何谈攒银子赎身?没有大笔资费,何谈回到东海那边寻找亲人?父母虽葬身安史之乱,她的爷爷奶奶和叔舅亲戚们总还有人活着。
杏子展颜,冲他甜甜一笑:“思春君。”
笑的勾魂摄魄,唤的糯软甜腻。
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唤他。或者说,思春二字,似乎从来没如此动听过。
然而薛法曹面上依旧毫无表情。身为法曹,不动声色是个必须要养成的好习惯。
杏子垂眸,甜笑功力还不够?那再换个别的法子。她的睫毛投下哀愁的淡影,怀中的桃枝簌簌而颤,可怜兮兮轻声说道:“思春君,您在生气么?”
“杏子曾经听屋主说,奈良城里住着位富商,他十分仰慕大唐,家中一切摆设都来自长安。富商还改姓为范,并且为女儿取了个很美丽的名字,叫做婉。”
范婉……饭碗?薛法曹松开握刀的右手,笑了。
看来这世上有个倒霉名字的人还有很多,他薛思春没甚好抱怨的。
“带路。”薛法曹决定先不计较那些小丫头们的过错。
“是。”杏子暗松一口气,俨然把他当作一次试习。将来迎客,应该不会太糟糕吧。
又转过一处假山,才拐进屋主的小院子。薛法曹只顾去看周围情形,没留神路边花枝上停了只大蜂。他个子高,花枝扫在额上,那蜂狠狠蜇了他一下。
树上粉瓣嫩叶乱颤,蜂蝶四处飞舞。
薛法曹无可奈何耸耸肩,额头生痛。呵,又倒霉了,挨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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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法曹带刀办案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整个葵屋,不断有人被屋主唤去问话。
说起来算不上什么大事,昨天鸿胪寺的张卿轮休,到外头逛了逛,结果不慎遗失鱼袋。鱼袋里自然没装半片能调兵遣将的鱼符,那东西不归鸿胪寺管。然而金银丢了也怪心痛的,张卿特地托京兆府替他寻物。
“反正不关我们的事。”未挂牌的侍女们一起拎水去浇花,免不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几句。杏子悄悄跟她的闺蜜咬耳朵:“……叮当,那个思春君,有可能真是断袖!我冲他笑,笑得桃花上的蝴蝶都飞过来了,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杏子,你今天没涂胭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