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么靠近她,怎么可能会认错?”
“那晚你感到饥饿而醒过来之前,可曾梦到你妈妈?”
她迟疑起来,微微发抖。
“我不确定,不过打从第一晚有人进入我的房间开始,我就不断地梦见母亲——可怕的,吓人的梦……”
“那可以解释你为什么会认错。”万斯停了片刻,接着问道,“你确定你母亲的那条东方披肩,那天晚上的确披在大厅那人身上吗?”
“对呀,”稍微犹豫一下之后,她说,“那是我第一件注意到的东西。接下来我才看到她的脸……”
就在这时候,一件微不足道却惊人的事发生了。我们一直都背向曼韩太太,几乎忘了她的存在,但突然间,她发出了一种近似干涩的呜咽声,膝上的针线盘也翻落到地板上。出于本能,我们全都转过身来。这个女人,正目光呆滞地凝视着我们。
“她看到谁又有什么差别?”她的声音既沉闷又单调。“她看到的可能是我。”
“胡说,贾杜,”艾达很快地说,“那不会是你。”
万斯困惑地注视着这位女士。
“曼韩太太,你披过格林夫人的那条披肩吗?”
“她当然没有。”艾达插嘴。
“那么,你可曾在宅里的人都睡着了以后,偷偷进入图书室?”万斯继续问。
这位女士阴郁地捡拾起她的针线活儿,再度陷入愠怒不语的状态。万斯仔细端详了她好一会儿,才又转过身去面对艾达。
“你可知道,那晚有谁可能披着你母亲的披肩?”
“我——我不知道。”女孩结结巴巴地说,双唇不断颤动。
“得了,这样行不通的。”万斯有点粗暴地说,“现在不是庇护任何人的时候。谁有使用这条披肩的习惯?”
“没有人有这个习惯……”她停下来,向万斯投以一个恳求的目光,但万斯毫不为所动。
“除了你母亲之外,有谁曾经披过?”
“可是,假如我看到的人是希蓓拉,我一定会认得出来——”
“希蓓拉?她有时会借用这条披肩?”
艾达勉为其难地点头,“偶尔。她——她喜欢这条披肩……啊,你为什么要逼我告诉你这些呢!”
“除了她以外,你从没见过任何人用过这条披肩?”
“没有。除了妈妈和希蓓拉,从没有人用过这条披肩。”
万斯给了艾达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试着化解她的悲伤。
“你看你害怕成那个样子有多傻,”他轻快地说,“那天晚上,你在大厅里看到的人很可能是你姐姐,只因为你妈妈经常出现在你的噩梦里,才会让你误认成是她。这么一来,你不但受了惊吓还把自己锁起来担忧。真是非常傻,不是吗?”
过了一会儿,我们便离开了。
“那一直是我的论点,”当我们驶往市区时,莫朗督察说,“任何在过度紧张或兴奋情绪之下的目击都没什么用。这件事,就是一个突出的实例。”
“我想和希蓓拉私下好好地谈一下。”忙着思索的希兹,忽然这么自言自语。
“警官,那不会让你舒服一点的,”万斯告诉他,“在你们的密谈结束时,你只会知道这位小姐想要让你知道的事。”
“我们现在的处境如何?”一阵沉默之后,马克汉问道。
“正是我们先前的处境,”万斯垂头丧气地回答。“——在一片无法穿透的迷雾之中——而我一点也不相信,”他进一步说,“艾达在大厅里看到的人是希蓓拉。”
马克汉大吃一惊。
“天啊,那么那个人究竟是谁?”
万斯沮丧的叹息。“只要给我任何一个难题的答案,我就能结束这一长串的杀人事件。”
那天晚上万斯熬夜到将近两点,一直在他的书桌上写东西。
第四部分事实俱在(1)
十二月四日,星期六,下午一点
检察官办公室星期六只上半天班,马克汉邀请了万斯和我在银行家俱乐部共进午餐。不过当我们到达刑事法庭大楼时,发现最近积压下来的工作已经完全让他招架不住,我们只好找了一家外送餐厅,叫一些熟食到马克汉的私人会议室里享用。那天中午离家以前,万斯口袋里放了好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根据我的推测——他掏出来时证明我是对的——那就是昨天晚上他熬夜写出来的东西。
午餐结束时,万斯别无所求地往椅背上一靠,点起一根烟。
“马克汉老友,”他说,“我今天之所以接受你的邀约,只是为了和你谈谈艺术作品。我相信你有接受艺术洗礼的心情。”
马克汉一点也不掩饰地瞪着他看。
“他妈的,万斯,我都忙成这个样子了,哪有时间理你那些不切实际的空论?如果你有闲情鉴赏艺术,尽管带老范到大都会博物馆去。别再烦我了。”
万斯叹口气,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你看你,完全说出了美国人的心声!‘如果这种无聊的事真能给你带来乐趣的话,去吧,去玩你那些唯美的玩具;我可只想专心做点儿正事。’真让人难过。不管你怎么说,眼前这种时刻我不但不会抛下你,更肯定不会堕落到去浏览那座欧洲人拒绝接受的‘阴森的陵墓’——通常我们都叫它大都会博物馆。你竟然没建议我们一个个去拜访国内的雕塑家,这我倒有点儿意外。”
“我早该建议你们去水族馆——”
“我知道。只要可以摆脱我的东西你都肯推荐。”万斯用受伤的语气说,“不过,你也知道我还是会坐在这儿,即席发表一场美学创作的启迪演说。”
“请别讲得太大声。”马克汉起身说,“因为我就在隔壁房间工作。”
“但是我的演说与格林家杀人事件有关,你真的不该错过。”
马克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又是一个菲洛•;万斯冗长嗦的开场白,不是吗?”他又坐下。“好啦,如果你有什么有用的提议,我会听。”
万斯抽了一会儿烟。
“马克汉,你也知道,”他以懒散冷漠的语气说,“在一幅好画和好照片之间,存在着一种根本的差异。我相信还有很多画家不大明白这个事实。当彩色摄影更进步以后——天哪!会有多大一笔墨守成规的学究失业!然而,不管彩色照片有多好,和画作之间仍大有分歧;这种技术性的差别,就是我本行的重担。比如说,米开朗基罗的《摩西》,和一张年高德劭、蓄八字胡的老人家拿着一块石碑的摄影作品之间有何差异?鲁本斯的《史坦堡的景致》和一名旅行者的莱茵城堡快照,两者之间的分歧点在哪里?为什么塞尚的静物胜过一盘苹果的相片?为什么文艺复兴时期的圣母玛利亚画像已耐久不朽数百年,而快门喀咛声下的母亲与婴孩的相片,在艺术上却渐渐被遗忘?”
马克汉正准备开口,万斯却举起手要他别做声。
“我并不是吃撑了在这里犯傻。请耐心听我再说一会儿——一幅好画和一张好照片之间的差异是这样的!一种是经过安排、组合、有组织结构的;另一种是随意的、无计划的景象,或者是现实的部分显现一如它实际存在的样子。简单说,一种是有其特定形式的,另一种则是杂乱混沌的。你也知道,真正的画家画一幅画时,他安排所有色块和线条的手法,会与他事先的布局想法很一致——那就是说,他会在图画中任意扭曲任何事以配合他的构想;他也会刻意安排一些冲突或贬抑那构想的物体或细节;我们可以说,借着这些安排他达到了一种类型的同质性。图画里的每个物件都有一定的目的,也都要放在一定的位置,才能契合根本的结构模式。意义上不能离题,画面上没有不相干的细节、不相连的物件、不合情理的安排。所有的形式和线条都相互依存;每个物件——正确地说是每一笔——都要在原型上的正确位置,而且能够完成所赋予的目的。总而言之,一幅好画是惟一的。”
“非常有教育意义,”马克汉说,还故作姿态地看看表。“那么,格林家杀人事件呢?”
“呃,从另一方面来说,”万斯不理他,自顾自往下说,“甚至在美感的安排上,一张照片也毫无设计可言。当然了,摄影师可以摆正人物的姿势,装扮他要拍的对象——甚至可以截去那些不想记录下来的枝枝叶叶;不过对他来说,他永远也无法像画家一样,让照片题材的组成契合事先构成的想法。照片里总是有许多不具意义的细节、伪造的光影变化调和、调子虚假的质感、互不协调的线条、格格不入的色块。你也知道,相机是非常直截了当的——它记录任何在它面前的事物,不问艺术价值,结果不可避免地就是缺少组织和惟一性;一张照片的构图,再了不起也是自然原始而且平淡无奇的。而且照片上充满了不相干的因素——也就是没意义也无目的的物件。照片里头没有一致性的观念,它是无计划的,不同成分组成的,无目的且难以归类——正如自然界的状态。”
“你不需要一再强调这个观点,”马克汉不耐烦地说,“我没什么悟性——这些你说了又说的谁都知道的事,又能够带你去哪里?”
万斯给他一个迷人的微笑。
“带我到东五十三街译注:意思就是格林大宅。。不过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请允许我补充另一个简短的说明——通常一幅设计复杂微妙的图画不会马上向观众揭示它的构图布局。事实上,更简朴的设计和更平淡的图画才能立刻抓住观众的注意力。一般而言,观众必须仔细地研究绘画——在根本的构思变得清晰之前,就要探索它的和谐性,比较它的形式结构,斟酌它的细节,融合它所有突出的部分。很多组织结构良好,布局比例完美的图画——就像雷诺瓦的人物,马蒂斯的心境,塞尚的水彩,毕加索的静物画,和李奥纳多•;达文西的解剖图——按布局构图来说一开始看起来可能是无意义的,它们的形式似乎都缺少独一性和内聚力,它们的色块和以线条来表现的意义,感觉上甚至有种被任意记录的印象。只有在观众已能领略它们的整体概念,探究到它们相互呼应的特殊活动之后,它们才会呈现内涵并展现创作者所要激发的概念……”
“是啊,是啊,”马克汉打断他的话。“绘画和照相不一样;相片中的物件不用构思,为了落实构思的方向一个人必须常常研究绘画——我相信,那就是你在过去十五分钟里背离主题、东拉西扯要讲的过瘾的题目。”
“我只是想要模仿法律文件上泛滥化的复式赘词,”万斯解释,“希望把我的想法传达到你这个律师的心坎里。”
“你的报复非常成功,”马克汉厉声说,“还有吗?”
万斯再一次严肃起来。
“在格林家杀人事件中,就好像一张照片里各不相干的物件那样,我们已看过各式各样的事件。事件一个个浮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一个个检验,但是,我们并没有好好地分析这个事件与其他事件的相关性。我们把这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