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想过爱情是蓝色的,”拉蒙答道。
“象天空和大海一般的蓝色,”西碧尔说。
拉蒙若有所思地研究那幅油画。“这幅画的确给你以爱的感觉,”他承认道。然后,他观看那些以小孩为主题的油画和素描,说道:“你很少画成年人。你是否对成人世界宣战啦?”
西碧尔笑了。“不完全如此,”她也开玩笑道。“我最近想画一幢大房子,其中有许多兄弟妹妹站在一排。我觉得这原因是我是独生女儿。”
“这是你第一次对我谈起你的往事,”他答道。“我们已经认识了八个星期,我还不知道你的过去。”
这番话使西碧尔很不自在。为谨慎小心地保持自己的秘密,她闭口不谈自己的往事。
“我所知道的,”拉蒙说下去,“只是你与我同岁,而且与我一样,没有给过婚。也正是因为这个,我想我们两人都忙着干别的事。”
那种不自在的感觉愈发变本加厉了。西碧尔便换了个话题:“我最好把蒸锅从炉子上端开。”
吃晚餐的时候,拉蒙这个罗马天主教徒做起了感恩祷告。西碧尔不禁想起南希反对天主教的强烈情绪和玛丽在反天主教的教堂里所受的欺骗。南希的问题已经解决,自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玛丽有关宗教信仰的内心冲突也解决了。如果不是这样,蒙也不会坐在这里吃饭了。西碧尔沉思着。
做完祷告,拉蒙说:“我今天早晨收到外甥女的一封信。你想看一看吗?”
“我不懂西班牙语,”西碧尔说着,拿起信来。“呀,信中的画比字还要多啊。”她高兴地看着,说道:“就跟我六岁时一样。”
尽管她没有见过拉蒙的外甥女,她已经愈来愈喜欢这个外甥女和她的两个弟弟。拉蒙经常提起他们。西碧尔已把他们当作拉蒙的孩子,因为她知道在拉蒙的母亲死后,他的妹妹和妹夫又在车祸中不幸身亡,拉蒙已经办理了收养的手续。
从一开始,拉蒙强烈的家庭感情就感动了西碧尔。当他把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以后,她对他为摆脱赤贫而发家致富所显示出来的精力和能量也深有印象。拉蒙是九个兄弟姊妹中的长兄,是其中唯一受过教育的人。在他老家波哥大②的天主教会大学中,他获得了奖学金。他夜间工作,白天上学,又在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得到了学位。现在,作为一个会计师,他被许多美国第一流饭店所聘请。
西碧尔把他外甥女的信还给拉蒙。他说:“你很爱孩子。”
“正因为这样,所以当了中学教员,”西碧尔敷衍道,“不过我已经多年不当教员了。”她由于把往事与眼前的事掺和在一起而感到不安。
“你早该结婚,”拉蒙说,“你将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
屋里十分宁静。西碧尔在童年时代就表现出来的母性③刹时充斥全身。她听见自己在自言自语:“我长大后会有好多好多孩子。他们可以在一起玩。我将好好地照应他们。他们想干什么,我就让他们干什么。我不会揍他们,不会把他们五花大绑,不会把他们埋在小麦围拦里。我不会……”
她想起自己当年设想自己是个母亲,为她五十挂零的玩偶和另外一些纸娃娃一一作了安排。她忽然明白在这类闹着玩的游戏中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自己怀胎或分娩一个孩子。拉蒙现在已有的一窝孩子,正好与自己早年的幻想吻合。
她一边倒咖啡,一边琢磨:我自己恐怕不会生孩子了,我可以爱拉蒙家的孩子。
“我从你身上还能看出小女孩的影子,”拉蒙说。是的,西碧尔想道,那个小女孩,那些小女孩还在,只是早已过了童年时代。
话题转到书籍、音乐和宗教。“我过去总对宗教信仰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想法,现在总算过去了,”她说着,同时想道:幸亏南希和她那反天主教的强烈情绪消声匿迹了。南希死也不会与拉蒙交往,也不会让我同他交往的。如今这不同的宗教信仰不会使西碧尔和拉蒙水火不相容了。
拉蒙打开收音机要听市场信息。播音员正讲着一位精神病学家在一件谋杀案中所作的证词。“美国情结,”拉蒙厌烦地说,“真有问题的人并不需要神经科大夫。拉丁美洲人和欧洲人不象你们美国人那样愚蠢地搞精神病科这套玩意儿。”
沉默。
“你怎么生气了,亲爱的?我冒犯你了吧?”
“噢,没有,拉蒙。”她瞅着拉蒙褐色的头发和活跃的眼睛。“美国情结?”他知道的太少了。他永远不可能理解那纠缠她一辈子的感情。
西碧尔从桌边站起身子,跪到壁炉前面。“十月份有一点凉,”她一边说,一边点火。
“我来,亲爱的,”他也跪在炉边。
她想:我要他对我做爱。我要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只要我能怀孕就好了。噢,我害怕。八个星期以来,我的恐惧也使他害了怕。我们吻过,身体碰触过,但到此为止。我需要比这进一步。我非得要进一步不可。
回答她这无言的请求,拉蒙爱抚她。她把脑袋挪到他的胸前。他紧紧地搂着她。
“亲爱的,我要你,”拉蒙激情地喃喃道。
“不,拉蒙,”她脱开他的怀抱,身上还因情欲的冲动而打战。
他把她推开一些,战战兢兢地动手解她的衣服。
她摇着头,拉好了拉链,坐到沙发上。
“我爱你,西碧尔。”
“我也爱你,拉蒙。正因为这样,我的回答是:‘不’。”
“可是找不明白。”
“我知道你不明白,”她回答,“我害怕。”
“怕我,西碧尔?”他莫名其妙地问她,“我爱你呀。”
“我也爱你,”她答道,“但我有害怕的理由。”
他望着她的神情又是困惑又是温柔。他急于要达到目的,但又想体贴西碧尔恐惧的心情,便平静地对她说:“也许时机还不到。”他穿上大衣,向门口走去。“明天晚上我们去看歌剧,”他说,“我在六点钟给你打电话。我们先要到一家从未去过的饭馆吃饭。”他吻了吻她的手指尖,便走了。
关上房门以后,西碧为想道:“如果他一去不复返怎么办?他去而复返又怎么办?”
随后的星期日早晨,西碧尔和拉蒙在中心公园里散步。路旁的岩石使西碧尔感到自身的稳当和可靠。光秃秃的树枝又使她想到自己象这些树一样丢失了多少叶子。自己有多少化身渐渐消失,就象小路上的落叶究竟有多少,难以说清。
“今天你多么沉默,我亲爱的,”他说道。
“我正想着落叶和不朽的岩石,”她说。
“你真是富有诗意。”
“我小时候就写诗。”
拉蒙提议坐一坐马车。“归根结底,我是你们国家的访客呀,”他开玩笑道。
在马车里,拉蒙从兜里取出一只用白纸包着并用蓝色蝴碟结系着的小盒。“我有件东西要送给你,”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装。在他从盒里拿出一只镶着钻石和红宝石的戒指给她戴上手指时,她连气也喘不过来了。“这是为时不久的订婚,”他说,“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你将跟我去波哥大去照应孩子。然后我们全家返回美国。你快乐吗?”
西碧尔被矛盾的心情撕咬着,沉默不语。她要孩子的渴望超过她对拉蒙的渴望。如果她是他们的母亲,她将善待他们,不会做出当年有人对她做出的事。所有这些似乎难以实现的东西,如今就在她手指上,就是拉蒙给她的指环。“你一句话也不说,”拉蒙着急道,“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呢?”
一时间,只听到马蹄声。“我们不会在波哥大呆很久的,”拉蒙解释道,“你不会想家的。”
想什么家?她现在就可以走。她想嫁给拉蒙,帮助她照应孩子。“我一定要立刻得到你的回答。我们的时间不多,亲爱的,”拉蒙恳求道。“孩子们等不了。他们需要一位母亲。”
矛盾的心情使她无法回答。在拉蒙的眼里,她看上去十分严肃,而又显得心不在蔫。她张嘴似乎要说什么,但又再次闭上。
“你没有事吧?”拉蒙焦急地问她。
西碧尔渐渐颤抖起来。她不愿此时决定自己的命运。“你一定要答应我,”拉蒙坚持着,“你的眼神已答应我好多星期了。”
西碧尔最后用低哑的嗓音说道:“我爱你,拉蒙。我愿意嫁给你,帮你抚养孩子。但我不能。”
他困惑地争辩道:“为什么?没有人挡道嘛。”
沉默。她不能告诉他:尽管没有什么丈夫或情人挡住他的道,但挡道的大有人在。如果她告诉他:自己是一个多重人格患者,他将怎样地嘲笑她!你可以把任何疾病甚至其他精神性疾病告诉人们,但是多重人格不可告人,只有对个别的人例外。
“你的答复呢,亲爱的?”
“给我一点时间,拉蒙,”西碧尔恳求道。
“西碧尔,我们没有时间了。你现在就要答复。孩子们需要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必须是我所爱的女人。”
时间呀,西碧尔极度痛苦。时间永远与她作对。她只是问道:“为什么没有时间呢?”
“你看不出来吗?”他说,“如果我没有妻子,我就不能抚养这些孩子。如果妻子不是美国人,我就不能把他们搬到这儿来住。”
拉蒙为什么急于求婚,其原因一下子就暴露无遗了。他要为孩子们找一位母亲,但他要的是一位没有变态心理的美国妻子。谁来指导这些孩子成长?不是西碧尔独自一人,还有佩吉、马西娅、瓦妮莎、玛丽、迈克和锡德。拉蒙一辈子也不会理解的。
“你必须现在马上答复,”拉蒙气急败坏地说。
各个化身已经各就各位,她确实在好转。但尽管她已经走到康复的门口,她还是没有跨过这门槛。时间能拯救这个爱情。但拉蒙已经发出了最后通牒:现在答复,不然就永远别答复。
“嫁给我吧。你呆在这儿。我把孩子带来,”拉蒙提议道。
“拉蒙,”西碧尔绝望地回答,“这没有用。我只是不能嫁给你。”
“看在上帝份上,为什么?”他嚷道。
“我不能,”她又说了一句。
她转身去看窗外,与她的绝望作挣扎。
然后她把指环放回盒内,把盒子交还给他。
“神秘的女人,”拉蒙生气地说,“把秘密告诉我,要不然我就走了。你永远见不到我了。”但他的声调立即从怒气冲冲变为温柔体贴。“如果是严重的、不祥的,你可以告诉我。我爱你,西碧尔。我洗耳恭听。”
那“不敢讲”的老毛病又作祟了。但尽管她不敢讲,她也不会象以前那样逃跑了。对拉蒙来说,她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女人,但多年的心理分析已使她对自己毫无神秘可言了。她的无意识是透亮的,而多数人的无意识却是密封的。她的无意识在她面前列队显示,恐怕世上还没有别人能够做到。
“我洗耳恭听,”拉蒙坚持不让。
拉蒙急于想了解她,但他不可能知道他将会了解到什么。拉蒙并不如她想象的那样能穿透那悬在她和世界之间的孤独的纱幕。它仍悬在那里。
马车停下了,在拉蒙扶她下车时,她为他的接触而心醉神迷。
他们坐出租汽车回家时仍是沉默无语。
西碧尔和拉蒙站在公寓门洞口了。“你会再考虑一下吗?”他满面阴郁地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