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兵卫取来纸笔,汪直写了一封书信,又画了一幅地图,说道:“这样就行了吗?”沙天洹拿到手中,瞧了一遍,笑道:“不错,成了。”宁不空点点头:“很好。”忽将长刀向前一送,一声轻响,穿透汪直咽喉。
刀锋入喉,汪直一时竟不觉痛楚,盯着宁不空,口唇颤动,眼里流露茫然之色。宁不空拔出刀来,笑骂道:“蠢材,到了这步田地,还奢望活命。所谓倭寇之王,不过尔尔。”
汪直此时已说不出话来,口中血如泉涌,扑倒在地,再无声息。
宁不空突然出手,之前毫无征兆,待得汪直丧命,陆渐才还过神来,盯着汪直尸首,如坠冰窟,想到这些日子,谷缜与自己历尽奔波辛苦、九死一生,然而宁不空只一刀,便将这所有辛苦、所有希望,抹杀得干干净净。
陆渐欲哭无泪,脸上涌起一抹红潮,猛地身子前倾,哇地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傍着木柱,慢慢委顿下去。姚晴见状吃惊,抢上前去,道:“你怎么了?”陆渐本想说“我没事”,但气息太弱,这句话只在心头转来转去,竟然说不出来。
姚晴瞧出他的意思,眼眶一热,颤声道:“到这时候,你还要说‘我没事’么……”说着说着,流下泪来。
陆渐吸一口气,勉强笑笑,伸出手,给她拭去泪水,忽地在她耳边低声道:“你,你别管我了,快,快走……”姚晴咬牙瞪他一眼,却不作声。
“生离死别,真是感人。”宁不空叹道,“瞎子我也感动得很呢。嗯,陆渐啊,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你不背叛我,岂不是什么事也没有了?”
陆渐摇头道:“背叛你的事,我……从来都没悔过!”宁不空哼了一声,面色阴沉下去,拐杖笃地一顿,向前走了一步,徐徐道:“你既然死不悔改,我便成全你吧。”
姚晴情急生智,叫道:“宁不空!”宁不空嘿嘿笑道:“姚大小姐,你叫我么,不急,不急,我收拾了陆渐这孩子,再来跟你说话。”
姚晴大声道:“你有四幅祖师画像,是不是?”宁不空眉头一皱,道:“这件事他也跟你说了?这姓陆的小东西,真不晓事,难道他便不知道,你知道了这件事,就非死不可么?”
姚晴冷哼道:“可惜,你怎么也集不全其他四幅画像了。”宁不空道:“为什么?”姚晴道:“因为风、雷、地三部画像,都被我烧掉了。”
宁不空身子微震,略一沉默,蓦地呵呵大笑,森然道:“小丫头,你撒谎也须瞧瞧对象,难道你不知老夫是谁?”姚晴道:“谁撒谎了,你若不信,大可问问风君侯、雷帝子……看他们的画像在谁手里?”
宁不空冷冷道:“我就不信。”方要举刀,忽听沙天洹急道:“宁师弟且慢!万一她说的是真的呢?”宁不空道:“怎么可能?一个小女娃娃,也能从风雷二主和地母手中抢走画像?沙师兄,你太也糊涂。”
沙天洹轻咳一声,干笑道:“听来虽然不可思议,但若万一是真的,岂不糟糕。宁师弟,此番我叛出狱岛,跟你前来中土,可全是为了这祖师画像;若有闪失,大家都是前功尽弃。”宁不空听了,稍一沉默,叹道:“那好,姚小姐你说你烧了画像,却是为何?”
姚晴道:“因为我已记下了这三幅画像的隐语,烧了画像,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人知道这隐语了。”宁不空冷哼一声,道:“胡吹大气,宁某凭什么信你?”
姚晴微一冷笑,扬声道:“持共和若拥下于白。”宁不空愣了愣,蓦地眉峰聚起,低喝道:“你说什么?”姚晴道:“这是地部画像的隐语,还有风、雷二部的隐语,你想不想听?风部是周白响质……”
宁不空不自禁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不料姚晴说到“质”字,蓦地冷笑一声,道:“你想听么?本姑娘却不想说了。”
宁不空双眉一挑,脸上涌起一股杀气,食中二指拈着衣襟,微微捻动,过了半晌,神色忽又和缓下来,呵呵笑道:“好吧,姚小姐,你有什么要求,先提出来,咱们合计合计。”
“这还差不多!”姚晴点头道,“第一,你须得放过陆渐,从今往后,不得为难于他。”
宁不空冷笑一声,徐徐道:“若我不答应呢?”姚晴脸色微白,咬了咬牙,扬声道:“你若不答应,我立马自尽,你终此一生,也休想凑齐画像中的隐语。”陆渐大惊失色,急道:“不可……”他原本虚弱,此时急火攻心,不由得吐出一口鲜血,昏了过去。
宁不空脸色阴沉,仿佛密云不雨,两只瞎眼宛如两口小井,凹陷得愈发深了,正犹豫未决,忽听沙天洹低声道:“宁师弟,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答应她,也没什么损害,不答应么……将来或许后悔。”
宁不空皱了皱眉,寻思陆渐始终不肯向自己屈服,若不亲手将其折磨致死,难以发泄心中怒气,但仔细想想,这小子已是将死之人,眼下不杀他,徒然增添他几天痛苦。权衡片时,宁不空露出一丝笑意,徐徐道:“姚小姐舍命救情郎,这份痴情,宁某钦佩之至,嘿嘿,很好,我便放过陆渐,成全你一番美意。”姚晴微微冷笑,又道:“第二件事,他是你的劫奴,如今黑天劫即将发作,你须得给他真气,延他性命。”
宁不空笑道:“这却不难。”走到陆渐身边,按住他头顶,度入真气。姚晴从旁瞧着,生恐宁不空趁机弄鬼,当真提心吊胆,但瞧陆渐苍白脸上渐渐浮起一抹血色,心知宁不空真气奏效,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半晌,宁不空撤掌道:“我给他的真气,足够他支撑月余工夫,这下可好?”姚晴虽觉月余工夫太短,但此时形格势禁,也无他法,能挨一日,便算一日,只得叹道:“好吧。”宁不空道:“那么你将隐语写出来。”姚晴摇头道:“我若写出来,你岂不是立马就会杀掉我们,我可不做汪直第二。”
宁不空笑道:“那么你说如何?”姚晴道:“我跟着你走,三日之后,再告诉你隐语。”心想若有三日工夫,陆渐自当远引,宁不空想要杀他,一下子也不能找到。
宁不空略一思忖,蓦地点头道:“三日也不算长,如你所言便是。”说罢拄着拐杖,飘然出庙去了。
姚晴柔肠百结,凄惶不胜,蹲下身子,伸出纤长细指,拂起陆渐额前乱发,深深望着他憔悴的面庞、紧闭的双眼,知道今生今世,怕是再也不能这样瞧他了。一念及此,她便觉心酸难抑,只盼这一眼看得越久越好,心中默默祷告:“傻小子,你要活得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活得好好的,若你死了,我决不饶你……”
沙天洹瞧得不耐,厉喝道:“磨蹭什么,还不快走?”姚晴一咬牙,忍痛起身,跨出庙门,随着那一众人远远去了。
野庙沉寂,瓦当上残雨点点,滴在阶前,嘀嘀嗒嗒,格外清晰。几只燕子在屋檐下呢喃缱绻,乘着雨后清风,悠然来去。
倏尔风起,燕雀惊飞,一道人影疾如闪电,穿入庙内,瞧见地上汪直的尸首,叫道:“糟了。”再见靠着柱子的陆渐,又是一惊,伸手探他鼻息,气息虽弱,却未断绝。
忽听门外传来一阵马蹄车轮之声,有人朗声道:“未归,有消息么?”先前那人肃然道:“禀主人,汪直已然死了。”轱辘声起,一名文士推着轮椅,飘然入内。
这文士正是天部之主沈舟虚。他见了汪直尸首,不由叹道:“终究来迟一步,瞧见凶手了么?”之前那人正是“无量足”燕未归,闻言道:“没瞧见,却看见这人。”说着一指陆渐。
此时又进来四人,除了宁凝、薛耳、莫乙,另有一个中年汉子,体格高瘦,细长的眉眼下,生着一个极大的鼻子,状若鹰勾,鼻翼上筋络交织,呈青黑之色。
四人见这情形,均露惊容,宁凝心头一急,不自禁快步抢上,俯身探视陆渐,细黑的眉毛微微颤抖。沈舟虚推车上前,把了把陆渐之脉,摇头道:“他还没死!”
宁凝舒了一口气,露出释然之色。沈舟虚注视陆渐,想了想,在其“玉枕”处度入一股真气。不多时,忽听陆渐啊呀一声,睁眼叫道:“阿晴,阿晴……”他头晕眼花,不辨东西,蒙蒙眬眬看见身边有一个年轻女子,便当是姚晴,双臂一张,将宁凝紧紧搂在怀里,大哭道:“阿晴,阿晴……”
宁凝出其不意,被他抱住,心中又羞又惊,欲要将他推开,但听他叫声凄惶,又觉心软,怔了怔,寻思道:“阿晴是谁?是男的还是女的……”想到这里,芳心微冷,忖道,“若是女子,却是他什么人呢?”想到这里,蓦地惊慌起来,忙将陆渐推开。
陆渐心神稍定,一被推开,便发觉怀中的并非姚晴,而是宁凝,顿时羞红了脸,道:“宁姑娘,我,我……”宁凝狠狠瞪他一眼,默默站起,退到沈舟虚身后。沈舟虚望着陆渐,微微笑道:“小兄弟,你怎么在这儿啊?这汪直是谁杀的?”
陆渐如实道:“宁不空。”沈舟虚双目陡张,眉间腾起一股青气,沉默半晌,慢慢道:“他为何要杀汪直?”陆渐懵懵懂懂,也不甚明白这其中的诡谲,只是凭着臆测,猜到一些,便说道:“听他说,是想杀了汪直,要他的人马和金银……”
众人闻言,无不变色。陆渐四面瞧了瞧,不见姚晴,心慌起来,忍不住道:“你们,你们看见阿晴么?”沈舟虚道:“谁是阿晴?”陆渐道:“她是个很美的女孩儿,十七八岁,穿一身白衣,头上束着金环,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
宁凝见他急切的神情,听着他的话语,心中酸酸的,寻思:“原来他早就有心上人么?难怪那天对我冷冷淡淡,问他家乡在哪儿,他也不肯说。”想到这里,一股酸热之气直冲双目,眉眼不觉红了。
沈舟虚盯了陆渐半晌,见他不似作伪,便摇头道:“我们是追赶汪直来的,没见那个女孩儿。”陆渐吃了一惊,失声叫道:“糟糕了,她,她定然被宁不空捉去了。”猛地挣起,谁想内伤未愈,这一挣,胸中剧痛,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宁凝原本沉浸于伤感之情,忽瞧陆渐吐血,心头一慌,脱口道:“你,你别着急啊……”从袖里取出手绢,欲要上前,却被沈舟虚挥手拦住,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自她手中取过手绢,交到陆渐手里。宁凝心知这主人智比天高,必然瞧破自己的心思,顿时羞惭不胜,红着脸退到一旁,久久也抬不起头来。
陆渐接过手绢,不住咳嗽,鲜血不住涌出,将手绢洇湿。沈舟虚一皱眉,道:“闻香,还有几支紫灵还魂香?”
那鹰鼻怪人道:“两支。”沈舟虚道:“这人伤了心肺,且给他燃一支。”那怪人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个长锦盒,展开时,盒中盛满各色线香,他从中取出一支紫黑色线香,插在地上点燃。随着一点红火明灭,奇香馥郁,沁入陆渐肺腑。
说也奇怪,陆渐嗅了一会儿,痛楚渐消,咳血渐渐止了,瞧那手绢,歉然道:“宁姑娘,对不住,污了你的手帕,待我洗净,再还给你好么?”宁凝当此情形,既不能说好,也不便说不好,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沈舟虚又问道:“宁不空为何要捉那个阿晴?”陆渐道:“宁不空有四幅祖师画像,阿晴有三幅,阿晴烧了三幅画像,将画中的隐语记在心里,宁不空若是想将画像上的隐语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