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道:“我怕你伤心太过,苦了自己,如今见你平安,自然欢喜。”
宁凝瞧他一眼,心中气苦:“原来你只为这个欢喜?早知这样,我还不如跳崖自尽,让你难过才好。”
原来,宁凝乍闻噩耗,伤心欲绝,茫然不辨道路,发足狂奔,直奔到一座高峰之上,望着茫茫云海,心中情愫也一如眼前,翻滚起伏。种种悔恨、羞惭、悲伤汹涌而至,她不由得大放悲声,哭声随风送出,悠悠荡荡,消逝在云天之际。
宁凝哭到身软,望着点点泪珠儿,消失在千寻谷底,益发情怀跌宕,难以自已:“妈妈为我而死,我却效命仇人,恩仇不分,真是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沈舟虚那贼子害死妈妈,又害爹爹双眼失明,流落异国,更将我炼成劫奴,对付爹爹,真是天底下最可恨的人,我若不杀了他,誓不为人……”霎时间,她心中第一次充满怨毒,锐薄的指甲刺入掌心,流出血来。多年来,她虽为劫奴,却从不自怨自艾,可此时此刻,却深深痛恨起自身来,恨不能一阵罡风吹来,将这个可悲可鄙的身子吹成漫天飞灰,散落天涯海角,永不复聚。
天不从人愿,风势渐柔,如一双纤手,拂起她乱丝也似的秀发,扫过面庞,冰冰凉凉,微有湿意,刹那间,宁凝心神悸动,掠过一个秀丽温婉的影子。
“主母……”宁凝心儿似被扎了一下,“啊不,那商清影也知道我的身世么?这么多年,她对我的恩情也是假的么……”宁凝眼中蒙眬,商清影的身影若隐若现;夜里寒时,总是这女子为自己拉上衾被;渴时饿时,总是她端来佳肴清茗;自己穿的第一条罗裙,是她亲手绣的;自己第一次画眉,也是她亲手所描;识的第一个字,唱的第一支曲,绣的第一朵花,绘的第一张画,无不来自那个温婉的女子;从记事起,宁凝便将她当作亲生母亲,爱她敬她,撒娇弄痴,依偎说笑,牵手嬉戏;甚至于夜夜入梦,都能梦见她的样子……
“母女……仇人……”宁凝芳心寸寸碎裂,眼前发黑,喉间微微发甜,“我真要报仇么?杀了沈舟虚,只会惹她伤心,不杀沈舟虚,妈妈在天之灵,又怎能安息?”想到这儿,她举目望天,白云深处,似有一张芙蓉素面,含笑凝睇,“妈妈……”一股甜美之意涌上心头,而只刹那,宁凝忽又发觉,那幻影赫然便是商清影的样子。
“我连妈妈的样子都不记得……”宁凝一阵茫然,任由山风渐厉,吹得她衣裙飘举,有如遗世仙子,孤寂无依。
“与其这么为难,还是死了的好……”这念头如电闪过,宁凝忽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云海深谷,定定出神,心想只需纵身一跳,便能一了百了。然而这时,她心底深处,忽又掠过一张面孔。
“陆渐……”宁凝娇躯轻颤,依稀想起,自己奔跑时,陆渐一直在身后叫喊,而那时自己神志昏乱,什么顾不得了。
想到这里,宁凝蓦地惊慌起来,什么愁苦怨恨尽皆抛在脑后,当即掉转身形,狂奔下山。下至山脚,忽见苏闻香快步走来,宁凝心慌已极,不问由来,扯住他道:“你看见陆渐了吗?”
苏闻香见了宁凝,满面喜色,听这一问,却流露几分错愕,反问道:“他没跟着你么?”宁凝心下一沉,急问详情,得知陆渐果然追赶自己。宁凝深知他的病情,不由芳心大乱,死念尽消,拉着苏闻香四处寻找。
两人沿途交谈,宁凝又得知宁不空终于没和沈舟虚交手,黯然退去。宁凝知道父亲退却,全为自己,心中悲喜莫明,亦暗暗松了一口气。于是又问苏闻香来意,知道他奉命追踪姚晴,走到半途,担忧宁凝,于是闻香识途,追踪而来,与她邂逅。宁凝感动之余,心中矛盾又添几分。
如此走走停停,二人经三祖寺向天生塔一路寻来,天可怜见,终于让他们找到陆渐。
这其中的曲折,宁凝自怜自伤,断不会向陆渐吐露,此刻看陆渐容色枯槁,一日不见,竟又消瘦许多。不由心中酸楚,欲要抬手为他拂拭面颊,然而手指方动,又无力垂下。
陆渐见宁凝无恙,满心喜悦,说道:“宁姑娘,沈舟虚如此恶毒,将来必有报应。你千万别因为这种恶人,做出什么傻事。”
宁凝心道:“你才傻呢,世上那么多恶人,又有几个得到报应的?唉,罢了,若你不是这股傻气,我也懒得惦记你。”想到这里,悄悄瞥了陆渐一眼,双颊微微发烧。
却听苏闻香道:“凝儿,你找的人找到了,我也要去寻那姓姚的姑娘了,若不然,主人可不饶我。”
宁凝芳心微沉,转眼一看,陆渐果然露出专注神色,盯着苏闻香道:“姓姚的姑娘是谁?”苏闻香胸无城府,坦然道:“就是跳下山涧的那位,她没死,还活着呢。”
陆渐惨白的脸上涌起血色,眉飞,拽住苏闻香,疾道:“她在哪儿?快,快带我去,带我去。”苏闻香道:“方才经过三祖寺时,我嗅到了她的气味。奇怪,难道她一个女孩儿家,竟然躲在和尚庙里?”
陆渐心想姚晴曾经隐身青楼,躲在和尚庙中,何足为怪。一念及此,不由心神激荡,竟将宁凝忘在一边,握住苏闻香手臂,急道:“苏先生,快带我找她去。”
苏闻香略一犹豫,当先引路。陆渐紧随其后,走得二里,便觉双腿沉重,跟不上苏闻香的步子,焦急间,忽觉一只手握住右腕,和暖之意徐徐涌入,陆渐如沐春风,精神大振。转头一瞧,宁凝神色冷清,抿着嘴,直视前方。陆渐笑道:“多谢宁姑娘。”宁凝咬咬嘴唇,眼角闪动泪光。
陆渐惊讶道:“你,你哭什么?”宁凝哼一声,扭过头去。陆渐莫名其妙,却也不好再问。
不多时,便至三祖寺外,忽听寺内喧哗,循声行去,只见几个僧人退过来,其中两人腰腿间血肉模糊,大声呻吟。陆渐奇道:“寺里发生何事?”
一僧见他三人貌似香客,便叫道:“快快下山,寺里出了妖邪,正在藏经阁行凶呢!”他说话时,受伤僧侣“哎哟、哎哟”连声叫喊,十分凄惨。陆渐大生义愤,忘了自身顽疾,加快脚步,直奔藏经阁。
将近阁楼,便听人声如沸,遥遥望去,性明率领百余僧众手持棍棒枪矛,围着藏经阁,大声齐念《般若波罗密心经》,祛除心障,邪魔不近。
性觉站在众人之后,微露愁容,性智则气色颓败,由两个小沙弥搀扶而立。陆渐见这二人,心中不胜鄙夷。觉、智二人忽见陆渐,也是一愣,流露惊惶之意,不待陆渐说话,性觉已合十道:“檀越昨日不辞而别,老衲惶恐不胜。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檀越量如大海,宽宥则个。”
他这话不无讲和之意,陆渐虽觉这和尚阴险伪善,但关押自己时,并未以武力逼迫,比起性海,多了一点儿良心,是以冷哼一声,便不说破昨日之事。二僧见状,略松一口气。
陆渐目视阁楼,皱眉道:“那上面当真有妖邪害人?”性觉点头道:“这魔头藏在楼上,不时潜出,盗窃茶点饮食,性明师弟跟踪发觉,却被她行凶,伤了好几名僧侣,更在阁楼四周布下邪术,人不能近。”
此时性明念罢经文,召集众僧悄声商议:“心悟,你带一队人手,从正面楼梯攻入,引开邪魔注意;心空,你带几个轻功了得的弟子,潜到附近屋顶,破窗而入。”心悟、心空应了,各率人手,分别行事。
心悟率数十僧人手持兵刃,直冲阁楼。尚未冲近,土皮拱起,刷刷刷迸出几根粗藤,藤上尖刺密布,只一卷,便听两声惨叫,当头两名僧人跌倒在地,捂腿惨叫。心悟眼见藤来,将身一纵,高高拔起,手中棍棒探出,撩那怪藤,谁想那藤见风就长,藤上生藤,刺上生刺,藤蔓渐粗,尖刺渐长,如此衍生反复,须臾化为一张巨网,呼的一下,将心悟罩个正着。
心悟凄声惨叫,砰然落地,浑身血肉模糊,滚得两下,即不动弹。性明惊怒交迸,正想亲自冲上,忽听一声大响,却是心空撞破窗扇,闯入阁内,随即便听阁中传来呼喝打斗之声。同时,楼前怪藤忽生异变,哧的一下化为飞灰。
性明喜不自胜,提起棍棒,跳入楼中,一时间,阁楼中乒乒乓乓,打斗更剧,只听性明怒叫道:“不是妖怪,是人,是人。”众僧听了,又惊又喜,哄然拥入楼中。蓦然间,楼头一道白影破窗而出,落向附近屋檐。
性觉将身倏晃,纵上房顶,一拳送出,正是“镇魔六绝”中的“一神拳”。那白衣人好容易脱身,到此时一口气已衰,忽觉拳风刚猛,如山压来,顿时不敢硬接,翻身落下屋顶。
“哪里走!”性觉一声厉喝,运爪扣向白衣人肩头。他身为一寺之主,修为冠绝,这招“雕龙爪”精奇刁钻,白衣人半空中无所凭借,眼看难避,不料身旁风声疾起,一条棍棒腾龙起蛟,嗖地刺向性觉。
性觉微一侧身,大袖拂出,卷住木棒。这一记“大梵幡”亦是六绝之一,威力奇大,碗口粗细的树木,若被卷住,亦不免连根拔起。性觉本想夺下木棒,不料袖棒相交,那木棒忽生巧劲,虽然轻微,却恰到好处,带得性觉身不由主,歪歪斜斜,横移尺许,“雕龙爪”顿时抓空。
性觉惊怒交迸,掉头望去,陆渐持棒而立,两眼圆睁,高叫道:“阿晴,快走。”
原来陆渐一见那怪藤,便猜到楼中人必是姚晴,只恨身子虚弱,无力分开人群,入楼相救。焦急间,忽见姚晴遁出楼外,性觉上前阻截,便使“天劫驭兵法”,夺下身边一根棍棒,点向性觉,性觉举袖来拂,“天劫驭兵法”再度运转,拖动性觉身形,破了他的爪势。
姚晴乍见陆渐,眼里掠过惊喜之色,当即纵身赶来。性觉不容二人相聚,紧随其后,沉喝一声,方要出拳,忽觉脸面剧痛,如被火炙,顿时哎呀一声,捂着脸倒退几步,重重撞在性智身上。性智伤后无力,连着两个侍儿,被撞了个四脚朝天。
众僧见住持、长老吃亏,纷纷上前扶持,姚晴趁机拉着陆渐,奔出寺外,宁、苏二人也尾随其后。
奔出寺门,钻入一片山林,姚晴放开陆渐,蹙眉道:“你怎么来了?”这一阵狂奔,陆渐几乎窒息,剧咳一阵,叹道:“我,我来找你的……”定神打量,却见数日不见,姚晴云鬟蓬乱,白衣鞋袜溅满泥污,多有破损,看来甚是落泊。陆渐瞧到这里,不由轻轻叹息,心知她这些日子必定受尽艰辛,以至于无暇整饰容貌,更换衣衫了。
宁凝对姚晴闻名已久,此次初见,也不觉凝神打量,见她粗头乱服,不掩国色,端的明丽无俦,艳光四射。宁凝虽是女子,也觉心动,不由得想道:“无怪陆渐对她恁地痴心,她,她真是很美……”
姚晴见宁凝怔怔望着自己,目中神色复杂难明,不由心中疑云大起,冷冷道:“陆渐,他们是谁?”陆渐道:“这位是宁凝宁姑娘,这位是苏闻香苏先生。”
姚晴流露警觉之色,秀眉微皱,冷冷道:“原来是天部劫奴?你们也是为了祖师画像而来?”陆渐忙道:“阿晴,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姚晴冷笑道,“宁不空、沙天洹想抓我,沈舟虚想抓我,左飞卿、虞照、仙碧,都想捉我……陆渐,你若也要抓我,趁早动手,我皱一下眉头,便不姓姚……”说到这儿,双目泛红,涌起晶莹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