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和尚叹道:“对帝王而言,交情再深,也不及权势要紧。当时,思禽先生说了两句话,大犯洪武帝之忌。”陆渐问道:“哪两句话?”
鱼和尚道:“第一句叫做‘抑儒术’,第二句则是‘限皇权’。”陆渐听了,也不觉有什么奇处,浑不知为何这区区两句话,会令昔日朋友反目成仇。
鱼和尚瞧出他的心思,说道:“这两句话虽只有寥寥六字,却牵涉到我华夏自古以来的两大弊端。自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考评人才,均以儒学作为准绳。而思禽先生却认为,儒学褒古贬今,愚民心智,理当加以抑制,便趁着新朝初创、制度未成之际,提出科举选士不能只以儒学为准绳,须得另设算科、格物科、天文科、医科、乐科、画科、商科、齐民科、百工科等九科,分门别类,挑选人才。”
陆渐喜道:“这样挺好呀,比如出海打渔,就有许多门道,按理说,还该设一个‘出海打渔科’。”
鱼和尚摇头道:“若那样划分,却也太细。只此九科,便已震动朝野。不只洪武帝愠怒,朝中儒生,更是群起而攻之,就连开国名臣,如徐达、李善长、刘伯温也加入反对之列。双方当廷辩论数次,均无结果。思禽先生性情孤傲,愤激之下,竟私自开馆授徒,并在馆中设立九科。如此一来,更惹儒生怨恨。这也罢了,真正触怒洪武帝的却是后一句‘限皇权’。
“要知道,自古以来,君权天授,这天下便是一家一姓的东西。老子是皇帝,儿子也必然是皇帝,做了皇帝,自也就能为所欲为。开国之主,或许允称英明,而后世子孙,往往聪明能干者少,暴虐无道者多。比如秦二世、隋炀帝,都是任意妄为、不恤民力的千古暴君。思禽先生有鉴于此,认为皇权若无限制,必然祸害国家,于是提出‘法自民出,君权法授’,也就是说,由‘士、农、工、商’四民之中挑选德高望重者,订立律法,律法一成,即便贵如帝王,也当信守,若不信守,当可依法废黜。”
陆渐听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可糟了。”鱼和尚奇道:“那你说说,怎么糟了?”陆渐道:“若是如此,洪武帝一不小心犯了律法,岂不也要被废黜了?”
鱼和尚叹道:“这一语正好切中肯綮。陆渐,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陆渐摇头道:“这是宁不空说的,他常跟信长说,当皇帝,最不能放松的就是权力,权力一失,必然没命。”
鱼和尚叹道:“宁不空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何况这位洪武大帝,虽说雄才大略,却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视权如命的皇帝,一瞧思禽先生的奏章,龙颜震怒,当场驳回。若是换了他人,必然知难而退,谁知这位思禽先生却有些不同凡俗的呆气,竟将奏章重抄一份,再次送上,还请求群臣廷议。如此一来,洪武帝大生疑心,怀疑思禽先生意欲借此律法,夺取他的权柄。但他忌惮先生神通,表面上不露声色,反而在宫中设下酒宴,宴请先生。思禽先生不疑有他,欣然赴宴,不料洪武帝已在宫中埋伏三千甲兵,同时在先生酒里,下了见血封喉的绝毒。”
陆渐失声道:“岂有此理!”
鱼和尚苦笑道:“这还不算什么,洪武帝晚年疑心更重,几将昔日功臣残杀殆尽,仅是胡惟庸、蓝玉两件逆案,便牵连杀害四万人之多。嗯,闲话休提,且说思禽先生应召入宫,他自来好饮,酒到杯干,并不推辞。半晌工夫,便连尽三壶……”
“不对。”陆渐急道,“大师不是说酒中有毒吗?他怎能连尽三壶?”
鱼和尚微微一笑:“你这一问,恰也是朱元璋当时的疑惑。他只恐是手下太监糊涂误事,拿错了酒,便命再添毒酒。就这般,众人从未时喝到亥时,宫中秘藏的毒酒俱已告罄,思禽先生桌上的空酒壶也多了十余个,却始终谈笑风生,只是除他之外,其他人无不变了脸色,洪武帝更是如坐针毡。
“思禽先生却是从容不迫,喝完最后一壶,忽地笑问道:‘朱国瑞,还有酒吗?若还有酒,不妨再喝。’国瑞是洪武帝的字,思禽先生直呼其姓字,可见殊无敬意。洪武帝何等聪明,一听便知阴谋已被拆穿,当下作声不得。这时候,思禽先生才徐徐起身,说道:‘朱国瑞,我要杀你,易如反掌,但你纵然自私狠毒,终不失为盖世枭雄。如今天下初定,你若一死,这世上只怕又会陷入战乱,但若有你一日,天下百姓,便可多享一日太平。你既不肯授权于民,还请效法古之圣王,自省自律,好自为之。’说罢将杯一掷,飘然而出。
“洪武帝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羞怒交迸,见他去远,摔杯为号,三千甲兵一时俱出,但思禽先生的‘周流六虚功’出神入化,上天入地,遇水化龙,甲兵虽众,却摸不着他的影子。
“思禽先生逃出宫城,召集情愿跟随他的九科门人,杀出南京。洪武帝派兵追赶,思禽先生边战边走,一路向西,虽有千军万马围追堵截,还是被他逃了。洪武帝闻讯大怒,他对思禽先生的算学机关至为忌惮,深知先生的才智来自九科,倘若天下人人均如先生一般,他朱家的江山岂能稳坐?当即下诏,捕杀未及逃离的九科门人,已逃走者,灭其满门,同时禁绝九科,连隋唐以来便有的算科也一并废了,代之以八股取士。从此以后,天下的读书人尽都沉溺于四书五经之中,再无新知锐见,大多成了不知变通的腐儒。”说罢,鱼和尚悠然长叹,流露遗憾之色。
“后来呢?”陆渐忍不住问道,“思禽先生怎么样了?”
鱼和尚道:“思禽先生经历连场血战,逃到西域时,身边除了七名弟子,便只剩一名贴身小婢。思禽先生见状,伤心难过,不觉潸然泪下,于是将‘周流六虚功’一分为八,变化为‘天、地、风、雷、山、泽、水、火’八种神通,分别授予八人,并创立八部,命八人各领一部,以八部神通,在昆仑山建起一座恢弘巨城。城池竣工之日,先生号之为‘帝之下都’,意即是天帝在下界的都城,而武林中人,却将其比之东岛,称为西城。
“从此之后,思禽先生隐居城中,再不入世,终日精研算道、穷究物性,悠然度过三十年光阴。这一日,他将八部中人唤到堂中,说道:‘我当初少年意气,从海外返回中土,想以胸中才学造福万民,恰逢元末丧乱,苍生多苦,故而违背祖训,滥用智慧,造成无边杀戮。后来虽然天下一统,却也只填了独夫的欲壑,‘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终不可行。
“他说罢,取出精研算学、物性所作的笔记书稿,说道:‘如今八股取士,愚弄万民。然而民智一旦封闭,欲要重新开启何其难哉。先祖说得好,智慧一物,只可用于适当之时、适当之地,若不然,就好比春开秋菊、冬放桃李,成了不合节令的妖红。方今民智不开,尚不足以运用我之智慧,若然落入歹人之手,徒添无穷祸害。违天者不祥,我今已知之,天机一脉,绝于今日。’说罢将笔记书稿等毕生心血付之一炬。望着熊熊火光,思禽先生忽地拍手大笑,连道:‘妖红已谢,天下太平,妖红已谢,天下太平……’
“烧完笔记书稿,他又取出八幅画像,分授八名弟子,说道:‘这八幅祖师图像,各部须要好生收藏,不可遗失。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将八图合一,只因八图合一,天下无敌。切记,切记!’说到这里,思禽先生忽地拍床太息,‘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如此连叫三声,蓦地抓起身畔软枕,猛掷于地,竟有火光迸出,巨响如雷。雷火之后,这一代奇人,盘坐而逝。”
鱼和尚说到这里,久久无语,陆渐也沉浸于故事之中,忘了言语。
过了半晌,鱼和尚方道:“陆渐,你听了这个故事,有何感想?”陆渐想了想道:“这位思禽先生的做法奇怪得很,叫人无法理解,比方说,他为什么要将自己毕生心血烧掉,还拍手大笑?”
鱼和尚道:“这拍手大笑,却比那号啕痛哭更绝望十倍。当思禽先生发觉,自己一意推崇的‘抑儒术、限皇权’的大道,在这世上终究无法施行,而大道不行,与这大道相合的智慧,不但难以推行,反而会成为帝王独夫的工具。与其贻害世人,不如毁之于烈火。他口中虽笑,心中之痛却鲜有人知,是故临终时大叫‘惜乎后世之人,不复知我也’。这一句话,才是他的心声。”
陆渐听了,仍是不尽明白,欲要再问,忽生警兆,伸手扶住一根翠竹,翠竹中空,根连大地,将二里方圆的动静纤毫传来,但觉有几人伏在竹上,忽远忽近,游移不定。
陆渐略一沉思,挥刀砍下几根竹枝,削成竹箭,向着一人藏身之处奋力掷出,但仅掷二十来步,便即坠地。
鱼和尚猜到他的心思,说道:“你用‘我相’试试。”陆渐又取一支竹箭,依照“我相”扭转身形,蓄力已毕,猛然掷出。
锐响排空,那竹箭去似惊电,在林中一闪,便听一声惨叫,绿竹上坠下一人,黑衣蒙面,肢体扭曲,额上犹见竹箭箭尾。
陆渐本只想惊走来人,谁知竟然射死一人,当真目定口呆。耳听得竹林飒响,剩下的那些忍者被竹箭惊吓,转眼逃得远了。
鱼和尚也甚吃惊,叹道:“此乃意外,和尚也没想到。”陆渐一日之中连杀三人,心中极不痛快,发了一阵呆,才选了根粗壮竹子,举刀砍削。
鱼和尚奇道:“你做什么?”陆渐说道:“爷爷说过,大江大河,必通大海。我先造一个竹筏子,到了夜间,咱们悄悄顺水航行,到达海边。那些忍者一定料想不到。”
鱼和尚默默点头,寻思陆上步步危机,随处皆是忍者陷阱,若是改走水路,可收出其不意之效。眼见竹竿粗大坚韧,陆渐砍伐费力,几度被竹竿反弹,崩得长刀歪斜,便道:“你以‘寿者相’出手,刀至竹身,再变‘猴王相’。”
陆渐依法施展,刀锋所向,断竹有如割草,变得十分容易,只是身子扭来扭去,甚为别扭。
鱼和尚道:“初习‘三十二相’,须得借用各种相态,激发劲力。将来练得久了,相态尽被化去,仅存神意,神意一动,劲力自生,即便端坐也可伤人,到那时,也不会如此别扭了。”
陆渐砍了十多根大竹,削去枝丫,并破开其中一根,切割成条,搓制竹索。鱼和尚便教他用“诸天相”结索,以“多头蛇相”捆缚竹筏,果然事半功倍。陆渐不时感知四周情形,众忍者料是损兵折将,一时再无人来。
待得入夜,陆渐将竹筏拖入水中,扶鱼和尚坐在筏首,撑着篙顺流而下。
其时星月无光,水声如幽人呜咽,低微凄凉,两岸倾崖危岩,在天边勾勒出纤细模糊的影子,或如渴骥,或如奔麟,或如雄狮,或如饿虎,千姿百态,莫可名状。
陆渐一颗心始终悬着,生怕哗啦一声,又从水中钻出人来。好在大半夜过去,也无动静,眼见天色将明,方才确信计谋成功,便坐了下来,正要打盹,忽听鱼和尚咳嗽一声,以倭语高声说道:“陆渐,你可知道,忍者杀人,大有学问,若无必杀把握,决不轻发。如今危险才刚开始,你千万不可大意。”
陆渐腾地站起,脱口问道:“有敌人吗?”
鱼和尚声音一扬:“忍术的要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