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单探出头来,拱手道:“足下是谁,为何营救陈某?”那黑衣人嘿嘿一笑,扯去面罩,陆渐、陈子单均是大惊,这蒙面人不是别人,正是沈秀。陈子单尤为错愕,失声道:“怎么是你?”
沈秀笑道:“子单兄受苦了。”陈子单神色一变,寒声道:“你又有什么诡计?”沈秀笑道:“诡计不敢当,只是有个消息,承望子单兄传与令主。”
陈子单冷道:“什么消息?陈某不稀罕。”沈秀笑道:“明日凌晨,胡宗宪将亲自提兵出城,前往沈庄剿灭令主徐海。这个消息,你也不稀罕?”
陆渐闻言大惊,他虽知沈秀轻薄无行,但没料到此獠竟不顾国家大义,出卖重大军机,一时愤怒已极,恨不得纵身上前,但转念又平定下来,立意听二人说些什么。
陈子单闻言也吃一惊,皱眉道:“你叫我怎么信你?”沈秀笑道:“这个消息不是白给,我卖你十万两银子。”陈子单望着他,独眼中冷光闪烁,良久徐道:“我怎么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沈秀笑道:“你若不信,那也罢了。”说罢转身就走,陈子单脱口道:“且慢!”沈秀止步笑道:“怎么?”陈子单沉吟道:“你知道胡宗宪的行军线路么?”沈秀笑道:“我自然知道,但要我说,须得先见银子。”陈子单道:“你给我行军线路,我给你银子。只是十万两太多。”
“十万两也算多?”沈秀哂道,“你得了这个消息,便可在行军路上设下伏兵,一举除掉胡宗宪。只消此人一死,放眼江南,谁还是令主的敌手?届时你们一气攻破几座大城,别说十万两银子,一百万两也轻易赚回去了!”
陈子单摇头道:“但陈某不明白,你好端端地,为何要出卖胡宗宪。”沈秀笑道:“你还不知我这个人么?若是银子足够,就是皇帝老子,亲生爹妈,我也照卖不误。”
陈子单狐疑不定,半晌道:“既然如此,你为何又要抓我伤我?”沈秀笑道:“若不用这种苦肉计,怎么骗得了胡宗宪亲自出征?”
陈子单心乱如麻,蓦地咬牙道:“好,给我三个时辰筹措银两。三个时辰后,仍是燕子矶相见。你拿行军图来,大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沈秀拍手笑道:“成交,子单兄果然爽快。”又道,“我须得早早回去,牢里丢了囚犯,我若不在府中,家严势必疑到我身上。”说罢蒙了面,飞纵上房,踏瓦去了。
陈子单微一沉吟,四面望望,拔步疾走,陆渐心道:“半夜三更,城门紧闭,他又去哪里取银子?莫非城中还有他的巢穴。”一念及此,纵身跟上,却见陈子单三步一回头,曲折走了一程,在一扇朱门前停下,陈子单一轻一重,扣环十下,那朱门洞开,有人低声道:“陈先生么?”
陈子单一点头,闪身入内。陆渐抬头一看,隐约瞧见朱门上一块漆银匾额,上写“罗宅”二字,陆渐度那围墙高矮,展开跳麻之术,跃上门前石狮,再一纵,已至墙头,他沿屋脊疾走,只见陈子单被一名仆人挑灯引路,急匆匆绕过影壁,来到一座大厅,厅上燃着火把,端坐三人。
陈子单一膝拜倒,沉声道:“拜见主公。”
陆渐雷震一惊,心道:“他的主公不是徐海么?”定眼望去,但见厅中正面一人高鼻长脸,须发浓密,戴一顶飞鱼八宝攒珠冠,着一身白缎纹龙绣金袍,五尺倭刀光华流转,横放膝上,闻言皱眉道:“你怎么来了?咦,你的眼睛怎么了?”
陈子单恨声道:“被沈秀那小畜生坏了,还被他关在总督府里。”那白袍人吃了一惊,挺刀而起,厉声道:“你被捉了?怎么又逃出来?”陈子单惨笑道:“却是沈秀那小畜生放出来的。”
白袍人脸色阴沉,徐徐道:“这就怪了,他既然捉了你,怎么又放你出来?莫不是欲擒故纵?”陈子单道:“我已留了心,并无跟踪之人,本也不想来此面见主人,但军情紧急,不能不来。”
白袍人“哦”了一声,稍稍放下心来,道:“你说。”陈子单道:“胡宗宪已然中计,决意明日凌晨,亲自提兵偷袭沈庄,擒拿主人。”
白袍人目光闪动,徐徐落座,笑道:“是么?那是再好不过了。这消息你从何得来?”陈子单道:“那姓沈的小畜生贪得无厌,放我之时,告知于我。还与我做了一笔交易,开价十万两银子,出卖胡宗宪的行军路线,嘿嘿,但他万没料到,主人就在南京城中。”
白袍人拍手大笑道:“妙极,妙极,我让你去贡献诈降,就是要慢其心、骄其志,让胡宗宪以为我徐海只会固守山寨,坐以待毙,然后率军出城,去围那个沈庄或是乍浦,万不料老子早已潜入南京城中,只待胡宗宪兵马出动,城内空虚,咱们就四面纵火,血洗此城,届时就算胡宗宪不死,但这失了南京的大罪,也足以让他丢了脑袋。”众倭寇均是狂笑。
徐海又转向一人道:“霍老六,汪老在城外的人马埋伏好了么?”那霍老六道:“埋伏好了。”徐海道:“届时城中火起,你便率人抢到三山门外,杀光守军,打开城门,将汪老的人马放入城来,里应外合,尽情烧杀。”霍老六大声应命。陆渐听得心跳如雷:“好险,没料到这贼子恁地狡诈,若非我无意知晓,岂不断送了这一城百姓。”
却听徐海又道:“子单,你本是此次我放出去的死士,原以为此去有死无生,不曾想你还能活着回来。可见上苍眷顾,不忍分离你我兄弟。”陈子单哭拜道:“主公对我恩重如山,属下唯有以死报之。”
徐海叹一口气,温言道:“你这一日一夜里势必受了许多苦楚,徐某全都记在心里,待得城破之日,我必然擒住沈家父子,千刀万剐,给你报仇。但沈秀那边还需你走一趟,先拿银子买下行军图,餍其贪欲,以免此人起了疑念,叫我功败垂成。”
陈子单道:“此事属下义不容辞。”徐海颔首道:“这次你带几个好手去,若有必要,杀掉那姓沈的,也无不可……”
陆渐听到这里,忽生警兆,继而一股疾风自后袭来,疾风中夹着一股淡淡的腥甜腐臭之气。陆渐躲避不及,急使一个‘雀母相’,身子缩如雀卵,让过要害,却被那一掌击在肩胛,掌力虽被变相卸去许多,陆渐仍觉剧痛彻骨,急变“神鱼相”,贴着屋瓦滚出丈余,眼前蓦地一阵昏黑。
来人一掌未能将之击毙,“咦”了一声,猱身纵上,又是一掌,来如雷轰电至,陆渐翻身抬手,向上迎出,二掌相交,鼻尖那股腐臭之气倏尔变浓,巨力如山,压得陆渐百骸欲散,足下哗然巨响,屋瓦皆碎,身不由主坠了下去。
陆渐未料徐海手下竟有如许高手,自他练成十六相以来,从未在掌力上落此下风。身在半空,忽觉头顶风响,那人竟沉身追来,凌空击下。陆渐不敢硬接,左手变“多头蛇相”,绕过那人掌势,缠他手腕。
那人哼了一声,右掌后缩,左掌击出,陆渐欲抬右掌拆解,忽觉右臂麻木,竟然不听使唤,情急间疾疾缩身,使“大自在相”贴地翻出,不待那人落地,翻身站起,大喝一声,左掌使一个“寿者相”,忽变“猴王相”。那人乃是高手,一见陆渐出手气势,便知厉害,一旋身飘开数尺,方欲顺手反击,不料陆渐忽又从“猴王相”变“半狮人相”,一拳送出,轰隆巨响,墙壁应手坍塌,露出一个大窟窿。
那人不料陆渐出掌乃是虚招,本意却是挥拳破壁,惊觉之时,陆渐已钻垣而出,发足狂奔。奔跑间,但觉右肩中掌处麻木之感渐渐扩散开去,须臾间扩至半身,他张口欲呼,却觉舌头僵硬,叫不出来,也不知跑了多远,蓦地双腿一软,向前跌出,骤然失了知觉。
昏沉之际,忽觉周身刺痛,陆渐未及张眼,便听有人道:“不要妄动。”陆渐努力抬眼望去,但见沈舟虚双眼若不波深潭,静静望着自己,数百根蚕丝自他袖里吐出,半数蚕丝将自身悬在半空,剩余蚕丝则刺入自己周身穴道,一反雪白晶莹,漆黑沉暗,有如墨染。
沈舟虚见他醒来,颔首道:“醒了?”陆渐惊惧交迸,方欲挣扎,沈舟虚摇头道:“别动,你中了‘尸妖’桓中缺的‘阴尸吸神掌’,天幸遇到老夫,若不然,就算你是劫奴之身,也要送命。”
陆渐望着他,心中疑惑不定,又望着那些黑色蚕丝,更觉骇异。沈舟虚瞧出他的心意,微笑道:“我用‘天罗’神通,将蚕丝刺入你经脉之中,吸取‘阴尸吸神掌’的尸毒,这些蚕丝变黑,正是尸毒离体的征兆。”
陆渐体内毒质减弱,身子渐渐有了知觉,但觉那蚕丝入体,如百蚁钻动,痒麻无比,一时咬牙苦忍。忽听有人怒哼一声,道:“父亲,此人坏了咱们的大事,你干吗费力救他?”
陆渐听出是沈秀的声音,举目望去,但见他立在沈舟虚身侧,怒目而视。沈舟虚叹道:“这宅邸中到底有何玄虚,咱们都没瞧见,此人既被‘尸妖’打伤,必是瞧见了什么紧要之事。”
陆渐闻言,定神一瞧,但见自己身处之地,正是那“罗宅”的正厅,不由吃惊道:“你们,你们怎么在这里?”沈秀怒哼道:“这话当由我来问才是。”
沈舟虚淡淡一笑,撤去蚕丝,说道:“我早已疑心倭寇在南京城内设有巢穴,窥探我军动静。是以此番假意让秀儿劫牢,正是欲擒故纵,让那陈子单逃来此处,然后纵兵合围,抓住这拨间谍。不料你贸然跟踪陈子单,打草惊蛇,我等进来时,这所宅邸已是人去楼空了。”
陆渐听得羞惭,但觉身子已能动弹,只是兀自酸软,当下起身道:“陆渐愚钝,误了阁下大事,如何惩戒,悉听尊便。”
沈舟虚摇头道:“你先说说,在这屋内瞧见什么?”陆渐将所见所闻一一说了,在场众人无不变色,沈舟虚也露出几分讶色,说道:“我真小瞧这徐海了,不料他胆识恁地了得,竟敢亲身犯险,奇袭南京。”
陆渐道:“但那埋伏城外的汪老是谁,他却没有说明。”沈舟虚冷笑道:“还有谁?自然是汪直汪五峰了,很好,该来的都来了,也省得我天涯海角一个个去寻他。”
这时忽见燕未归、薛耳、莫乙带着一众甲士,走入堂中,燕未归道:“宅子里和附近民宅尽都搜过,并无一人。”薛耳道:“这里的梁柱墙壁、地板灶台我都听过了,没有地道,也没有夹层。”
沈舟虚皱眉道:“如此说来,这伙贼子逃得好快。”他自来算无遗策,但一夜之间,两度失算,不由得沉吟良久,方才问道,“莫乙,这座宅子是谁的?”
莫乙道:“这个宅子曾是绍兴武举陈三泰的私邸,四年前以三千两银子卖给一个名叫罗初年的盐商。”
“不消说,”沈舟虚道,“这罗初年必是倭寇的化名。”沉吟片刻,他眉头一舒,徐徐道,“沈秀,你去义庄里寻一具尸首来,服饰、体态与这陆小哥相若,再将面孔染成青黑,放在当衢之处。”
沈秀怪道:“这是做甚?”沈舟虚道:“而今第一件事,须得让那些倭寇以为,这位小哥中了‘阴尸吸神掌’,奔跑未久,毒发身亡,死在当街之处。”
沈秀恍然大悟,应命退下。沈舟虚又道:“未归,你附耳过来。”燕未归移近,沈舟虚在他耳边低语片刻,燕未归一点头,撒开双腿,一阵风去了。
沈舟虚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