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好像睡得很沉。桃夭夭询问她的症况,魔芋大夫沉吟半晌,摇头道:“难治。”
龙百灵诧异道:“师兄乃是三界第一神医,怎会被凡人的疾病难住?”魔芋大夫道:“治病容易治心难,仙凡都是一样。”桃夭夭长长叹息一声。百灵道:“心病是何意?她心智失常治不好了?”
魔芋大夫道:“不是,疯癫之症我现下就能给她治好,可是……假如疼痛太重太深,我宁可让病人长久昏睡。”这个比喻不甚恰当,但百灵一下就听懂了。与其清醒转来回味痛苦,让疯人沉浸在自己的迷梦中,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方式。念及于此,百灵暗想“心伤欲绝的苦楚我也尝过,但究竟是消解了,这位小师太的苦难可比我深重了不知多少倍。”怜悯的同时,愈感到自己多么幸福,不觉紧依在桃夭夭身畔。
峨嵋众徒闻讯赶来看视。李凤歧连呼“可怜”,叹道:“当初我劝她不要四处苦修,找个婆家安稳过日子,唉,如果听得进去,何至今日惨苦。”
兰世芳道:“四方修行难道是错的?”李凤歧道:“那还用问。只有像乱尘大师,麻姑那样的仙道圣者,驻世修持才可保本心不乱,不受世扰。一个弱女子在世间流浪,怎能守得住清白,还宣称多历劫难可成佛果,真叫痴人说梦了。这人世犹如暗布尖刺的大染缸,别说修成一点窥心测事的小法术,即便强似子虚天师,天文首座,也难免在仙界人世之间迷失。”
班良工接言道:“世上和尚道士千千万,你们可见过真正得道的修行者?呵呵,既想超脱尘网又要混迹尘世,本来就自相矛盾。天下名刹多得很,这种教那种教都在传道收徒,但大多是为名利权势招摇撞骗。一帮‘大师,活佛’脑满肠肥,坐受万众膜拜。可怜的是像那位小师太一般的善男信女,为信仰牺牲了一切,为修道吃尽了苦头,到最后反在浊尘里沉沦的更深。”方灵宝想说“大师兄也曾浪迹世间啊。”转念一想,李凤歧那时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哪里是在修行了?当下忍住话头不提。
兰世海道:“两位所言甚是,峨嵋玄门既秉持人道,又避免深涉世务,也就是这个道理。其实世人修道未尝不可,但修到鄙弃人伦的地步,那就不可取了。像诸多求道者割断父母子女亲情,自称‘出家’,我真不知他们能修成什么正果。人道本是天理,在世上连人都没有做好,如何做仙做佛?”
一番议论,桃夭夭听得心中怦然,暗自念叨“在世上连人都没做好,如何做仙做佛?”那解除世人苦难的疑虑登时豁然,寻思“解铃还须系铃人,等到人道盛行于世,大家讲公理重情义的时节,人世间就能变成真正的乐园,这不是任何仙术能达成的。”
这些道理他早已想到过,只是近来法体清虚,心中牵挂亲人,纠葛之际难免疑迷丛生。当下奇巧首徒班良工施法,顷刻修复破损房屋,说道:“仙凡两界不能牵涉过多,我只给他们修回原样,华丽舒适就算了。免得引起世人妄想。”
桃夭夭道:“正该如此,九阳就在小庙周围驻留吧。”黄幽道:“既然要避免涉世,何不离世人远些?”桃夭夭道:“此间暗伏危机,住近了好保护他们。”欧阳孤萍精通卜测术,也说:“今夜这庙里凶多吉少,秘忍可能会生事,大家要多留几个心眼。”
当晚灯烛初点,桃夭夭坐在禅堂当中,望着榻里沉睡的小尼姑出神。红袖送上一杯茶,笑道:“主人,咱俩的缘分是不是到头了?”桃夭夭一惊,接茶举目,看她眼角隐约似有泪痕。红袖道:“当初跟了你,就想学怎么做人,可现在看哪,这人世间比荒山野林也好不到哪里去。”川滇大路上那场相会,她也曾置身其中,眼见小尼姑落到如此惨境,心里的感伤自是无以复加。
桃夭夭情知此节,低声道:“小师太那件事么……怪我那时没深劝她,以至于……唉,她没有做好人道,才有今日的大难。”红袖冷笑道:“做好人就有好报么?江南被倭寇残害的百姓成千上万,里边就没有信守人道顾全父母妻儿人情的?”
桃夭夭无言以答。沉寂片刻,红袖望向屋顶,幽幽的说:“先成人,后成仙,原本是我日思暮想的美事。但成了仙又如何,天文首座,琰夫人她们的爱恨离散,照样摆脱不了人世间的苦楚。”一向嬉笑顽皮的少女,忽而讲出这种消沉之语,令桃夭夭颇感讶异,暗想“多愁善思是妖类变人的迹象,早先潇潇就曾经历过,这丫头的性情也在变化了。”正要好言劝慰,忽地烛台“呼呼”作响,冒起两尺高的焰苗。
突发的奇变打破郁沉气氛,桃夭夭陡然立起,道:“来了!”红袖道:“什么来了?”只见烛火伸缩,窗外红光忽闪,连同油枯蜡尽的各类灯具,方圆百里内光线明暗交替变幻,那节奏果然像应着徐徐走来的步点。桃夭夭先前在那火忍身上设下侦测法术,早知夜间必生事端,却未料来者声势如此惊人,忙道:“不好!”施放天王盾护住红袖,小尼姑,就听外面惊叫声四起,一种刁钻狠辣的火热直透玄门众徒心脉,骤来倏去快似针扎。即令桃夭夭,李凤歧防技卓绝,也只来得及护住身边同伴。半空中传来呼喝:“废我部徒法力,此仇焉可不报。”桃夭夭一凛,听出正是那示源长老的声音。
喊声未绝,李凤歧早跳入空中,同时呼唤众徒:“快摆真武阵!”忽见桃夭夭飞过面前,急令:“敌人在西面两千里外,剑仙首徒快随我前往。”李凤歧立即驾剑飞行,四五百里顷刻即过,忽觉众徒并没跟来,心下起疑,再凝神四面观望,哪里看得到桃夭夭的影子!叫声:“中计了!”疾转鸿冥剑飞回小庙,却见四下里火光冲天,日间修复的房屋又烧成砖窑一般。
真正的桃夭夭已追踪火源而去。他灵感随喊声起效,察觉示源长老的法力空前强猛,想是苍龙印助益所致,真武阵对付这种强敌后果难测,因此才单独追敌。不料药师丸无相又在后方作祟,或装成桃夭夭,或化作李凤歧,来回调开峨嵋众徒,将原本严密的防线搅得支离破碎。李凤歧算是醒悟及时,飞出数百里即行返回,如黄幽等人当真远行千里之遥,还在原地等候同伴赶到。
醒过事的几位首徒全力施术,紧急召回分散的同门,李凤歧告诫:“每个人见面都需报出入门多少年,答错或答不上来的必是药师丸无相!”玄门弟子每年参加竞道道会,次数对应年份,因而熟知彼此的资历。然而药师丸无相手段奇绝,四周场面混乱,简单的问答焉能次次防住他。众人暗怀忐忑,奔走喊问不停。就看远近各处怪火升腾,灭了又燃,燃了又灭,虽然只烧房屋没有伤到人,却已令难民们魂飞魄散,没头苍蝇似的瞎跑。
正乱间,忽地龙百灵叫喊:“大家庙前集中,先清点人数!”她素来机智过人,临危自当发挥所长,可是这时节谁敢轻信他人之语。方灵宝道:“你几时入门……唉,这问题才问过了,你怎么证明自己是龙师妹?”龙百灵纤手一招,身边阴风飕然,菜花儿领着五名小鬼现形,笑着说:“姐姐莫怕,我们保护你。”
百灵环顾众徒道:“药师丸无相善于模仿相貌法术,但我不信他能改变菜花儿的忠心。”阴兵术一半靠施法者感化,一半靠鬼魂自愿效力,人鬼投契心心相印,外力无法插手更改。因此能够调用鬼魂的龙百灵,自然是真身无疑。兰世海耳闻此言正合摄魂法义,道:“大家听龙师妹主意!”当下喊名点人,除了桃夭夭和杨小川之外,玄门众徒都在此处。百灵道:“师尊神剑无敌,料想并无大碍,倒是风雷首徒令人担心……”话没说完,杨小川从半空里“当啷”落下,众徒尚未细观,已觉出他半身被化为铁质。
神农首徒大袖摇摆,立施医术急救。李凤歧道:“怎样?”魔芋大夫道:“性命可保,道行已废。”只见空中白光旋耀,一个赤红的身影显现云端,样貌俊美难辨男女,但嗓门雄浑十足,厉声道:“前者焚天遇害,昨日火忍遭毒手,一报还一报,此人也被废掉道行,我是金忍长老琉月鸣!”
龙百灵道:“大家各守其位,别受他挑动!”这提醒正当其时,众徒若是奋起反击,只怕又被无相趁乱潜入。李凤歧道:“坐地!运丹阳九转。”峨嵋众徒暗通真气,霎时布成坚固阵型,正待隔空向上远攻。百灵已先行唤道:“菜花儿,动手啊!”只见阴影倏转,旋风般杀向敌方。
几名小鬼为“阴冥正法”催炼,本身法力已堪比一流高手。只见身形飘似轻烟,手持阴冥利刃,往四面八方一通猛刺狂斩,就听“哎,啊”惨呼声不绝。原来琉月鸣前方挑衅,暗中派众多金忍潜落于地,法术使开渐令草木,砖石乃至活人都化作铜铁。遇上菜花儿一班煞星无从遁形,登即给杀了个落花流水。小鬼们手段又残忍,或开膛派剥皮,或者摘心掏肝,总教敌人受到最大苦痛方才死去。蓬莱道法以苦修为主,金忍更炼得刀砍斧劈全然无觉。不料这些小鬼死前饱受折磨,深知人体何处痛觉最敏感。众忍者究是未臻上乘,耐受力一旦崩溃,便似掉进了痛苦的深渊。
峨嵋众徒和金忍长老都看呆了,一方暗想本派何曾有此惨酷杀法,一方惊异精心调训的手下竟如此不堪。转瞬间二十多名金忍尽被屠戮,零碎器官摆到龙百灵跟前,有些人没死透,肠子流出还在眨眼睛。小鬼道:“请龙姐姐查点。”百灵险些呕吐出来。接着四名小鬼守护“姐姐”,菜花儿旋踵拧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杀向上空。
金忍长老立即迎战,手掌一晃形如巨扇,荡起两方金色的盾形光团。菜花儿手握两柄峨嵋刺,触到盾面凝成重金,手指,手腕也变为金属。琉月鸣的“阴流点金术”原本强霸,近来因苍龙印提助更精进百倍,休说人身魂魄,连真气都能固化褪脱。杨小川先为无相诱骗离场,骤遇琉月鸣攻袭,少阳真气放出即成金粉,终至全身功法被废。
其时菜花儿也落入同样的危境,忽地张开口喷出阴冷戾气。此乃她新炼就的“息蜮夺神法”,琉月鸣登感头晕眼花。菜花儿趁机摆脱桎梏,娇叱一声猱身扑上,双手不能用了,便使双脚盘住对方腰部,一口狠狠咬在胸膛上。金忍长老曾历经万种苦行磨练,忍耐力超强,不理胸口钻心噬肺的剧痛,手掌猛然斜挥,恰似万钧山峰扫过,将菜花儿的下颌打得粉乱麻碎,化作金屑漫天飞散。但这一下专攻头面,先前的法效就减弱了。菜花儿潜运阴气,双手褪掉金色,十根指甲陡然变长,如钢刺般插入对方腹腔乱搅,几乎将五脏六腑捣烂。金忍长老大喝一声,施展蜕形法闪开数尺,身边云雾凝成巨型利斧,将对手拦腰斩为两截。菜花儿上半身如影随形的缠绕而来,下巴恢复原样,又是一口咬住琉月鸣脖颈。
电光火石之际,双方连施十几种功法,对攻异常激烈。尤其是菜花儿气势逼人,她给对手造成一分伤害,自身倒要承受九分损伤,却依然猛追狂攻不止,仿佛只求咬掉对方一小块皮肉,自己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琉月鸣越斗越是骇异,平生从未遇到如此狠辣的死缠烂打。而且金性阴凉,恰与鬼魂阴气相通,因此金忍法效难以像对杨小川那样持续永久。一次次击碎敌身,她转眼就能复原,算来还是己方受损更大。琉月鸣暗料难胜,叫了声:“月末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