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事理推想,夜千影先前只说陪伴母亲囚居,从未提及有同胞兄弟,可知他是最先被造出的样本。几千同类出现,必然是在他离开铸颅峰之后了。慕兰若闻言恍然:“与你同行的那个人,原来就是我造的人偶?”随即警觉道:“桃师尊别是想救它吧?”桃夭夭道:“我答应带他找到父母,修仙者可以心无一念,但也不能修成如妖皇那般冷酷狠绝,见死不救。”慕兰若冷笑道:“好个慈悲守信的玄门师尊,但有一事不甚明了,还望玄门师尊解答。”她两次点到‘玄门师尊’,似乎想拿宗派规矩做文章。桃夭夭自信所行并无差错,当下问道:“何事?”
慕兰若道:“峨嵋山自然宫门口挂的是哪四个字?”
桃夭夭回答:“道法自然。”慕兰若道:“着啊!原本无父无母的人偶,非要让它为人子嗣;本来只供驱使的器物,却视为真实的人类,待之以仁,守之以信,还要带回人类世界了偿人情,细叙人伦,请问这叫做‘自然’吗?峨嵋宗旨将天地大道揭示的明确透彻,希望师尊牢记才好。”
这几句话正中要害。桃夭夭早先见到夜千影时,的确诧异他心性纯善,不存半点邪欲,后来方知不是人间的物类。但自天地生成以来,有瑕疵的人性才属正常,凭空多出异类,引出的后果恐怕吉凶难测。一刹间桃夭夭胸怀尽空,耳中听闻苍天之下虫豸呻吟,草芥飘摇,万物都在苦苦挣扎,都在为愿望情感无法满足而悲哀,但天道本无偏爱,岂能因弱者可怜而强施援手?“天地无仁,视万物为刍狗”是句老话,凡间知者甚众,却唯有道行圆满的仙圣能够体悟其真谛。当下剑光形成的长桥消隐了,无须任何依凭,度人过关已快若星驰,桃夭夭道:“百里夫人随我来。”慕兰若应道:“好好,无情亦无见,恭喜师尊道果大成,现在快去救外子要紧。”说着两人飘飞而去。
第二十二回 冷月空照万重山3
夜千影眼望空中人影飘远,伸出的手臂却总也放不下来。他不懂桃大哥因何行迹匆忙,连回应呼救的工夫都没有,环顾左右,更想不通为何有这么多酷似自己的人偶出现。难道妈妈思念儿子太甚,才会造出这些东西?
直到此刻,他仍未意识到自己也是人偶之一。诸如伪造,欺骗,遗弃等念头,不会在他心中存留,小人偶只被灌注了人类最纯真的情感,也只会以最美好的动机设想别人。
于是他不再惊惶,抱着膝盖原地坐下。四周的孩童依样照做,无论身姿还是神态,一丝一毫都精准无误。慕兰若制造它们原想探索剑林奥秘,一个偶有发现,其余群起相随,兴许能勘踏出路径,所以模仿同类就成为最重要的功能。相较于第一个孩童人偶,慕兰若早已腻烦母子亲情游戏,并未赋予后继者同等的认知。
此等细微差异深藏于人偶内质,即使制造者也很难区分,但并不意味着绝无区分的可能。只听地面摩擦声响,铁桶咕咚摇晃着靠近身旁,漫长岁月中相依为命,它已经习惯被伙伴的独特之处吸引,虽然反应迟钝,到底还是找准了目标。
夜千影的心绪安定下来,紧挨咕咚坐好,仰望天空静静等待着。等待桃夭夭回来,接他远离孤苦,享受人间快乐,接他去见美丽温柔的母亲,去见很多好朋友,还有那位从未蒙面却朝思暮盼的英雄父亲。。。。。一生都没幸福过的人偶,在憧憬中永无止尽的等待,或许就是他最幸福的结局了。
桃夭夭与慕兰若顷刻间降落半山腰,后方的山谷,剑林,以及铸颅峰各种奇景,统统消失无寻,天顶只剩魔刀尸玲珑散发的几缕血光。此乃仙灵成道之象,千万年难得一现,慕兰若暗暗称叹,桃夭夭自是不宣而明,两人都只顾默默向前行去。却看前面竹屋歪斜,墙壁洞开,昆仑棋仙的周天道场还在那里,却已破败的不成形样。那一大群仙客都不下棋修炼了,或坐或立,神情惊愕,如蜂蝇般大声吵嚷:“修成大道了,修成大道了!一位仙灵就要升天啦!”
他们周围还有许多奇异物类,如长爪草菌,带牙毒藤等,先前在石垄边发狂逞凶,此时都老老实实的蜷伏地下。铸颅峰奇物先狂野后顺服,正是天山内境接收仙灵的征兆。众仙客明白这条法理,却不明白成仙的为何不是清晏大师?他们以前受了画仙妙昙鼓惑,历经千辛万苦进到铸颅峰前,加入周天道场随棋仙苦苦修行,指望有朝一日侥幸参透天人合一的终极妙谛。岂料最终成功者并不是他们其中一员,登时均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而那棋仙清晏仍坐在“漏尽灵坛”当中,四面墙板散裂,露出光溜溜枯干衰朽的躯体,一见桃夭夭接近,立刻伸长手臂叫道:“桃师尊,度我!度我!桃师尊,求求你度我啊!”
他明明看见桃夭夭从灵坛底部穿过,如今却轻松潇洒的行至近前,结合山景消逝的异象,其人成就大道的事实已昭然若揭。棋仙既羡慕又颓丧,一想多年艰辛终成泡影,不由老泪纵横的哀嚎:“求也无用了,只能度一人上天哪。。。。。。唉,唉,我早知最近将有仙灵登天,才加紧施为勤修苦练,还派童儿引来玄门师尊,打探入天途径。。。。。。早知徒劳无功,何必竹篮打水,唉唉,天山内境召引的终究不是我这老朽啊。。。。。。”
桃夭夭蓦地停住前行之势,回头道:“你怎知新的仙灵会受内境招引?”
棋仙道:“唉,升天既无望,何必再多言。。。。。”
桃夭夭道:“不用着急,我指点你一条明路,若依此修持数年,或可打通上天的门路。”棋仙道:“真的!?”桃夭夭转头对慕兰若说:“我们稍停片刻,救百里兄来得及。”慕兰若恨不得一步跨到文虎身边,忽遇路边老头子哭闹罗嗦,心头焦烦实是如煎如沸,又不好违逆玄门师尊,只得按捺性子等着。桃夭夭再转过脸道:“说罢。”
棋仙道:“说来无甚稀奇,老朽曾阅览昆仑天文阁藏书,曾见一本古籍上有神木宫主语录,指出未来数万年之间,注定有一位修仙者成就大道,登临无上圣境,彼时天山内境放出玄妙纶音,时时在其心境萦绕。我看入了迷才会痴心妄想,困在这绝境里苦熬,近来似乎感到耳中回响奇声,成道的念头就越发炽热了。唉,其实召唤之声只会传入心境,哪里会被耳朵听见?唉,我是老昏头了啊。。。。。。”
桃夭夭轻声道:“原来是注定的。”回忆自复活长睡期间,一直到昆仑山观景坐忘,那种来自天山内境,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感应就越来越强烈,可是到眼下却悄然隐去了。看来修道之路行将完结,自己命中注定要成为仙灵,完成上天赋予的使命后,终将与上天融为一体。
那边棋仙已是五内欲焚,忍不住急叫:“师尊快指给我明路啊!你不要言而无信,就这么走了啊!”转念想起一事,忙不迭的提到:“莫非,大道修成跟那小人偶有关系?我记得师尊说他的命运很重要,怎么个重要法,还请您提点一二!”
桃夭夭眉尖微微一颤。弃夜千影不救是他遵循“自然”的结果,抹去内心剩余人情,至高道业才开始完满。这一节,早在他进入铸颅峰前就预感到了。由此可以推知,假如完全转变为仙灵,从前,现在,将来,万世的因果都将尽知无漏。而自己踏入修仙之途的种种历练,必然也是仙灵早就预知,上天早已确定的宿命。
耳闻棋仙“师尊指点”的请求不断传来,桃夭夭“嗯”了声袖子一摆,示意他少安毋躁。旁观大众均知玄门师尊即将演示成道要诀,登即忘掉失意,屏住呼吸睁大眼凝视。
只见桃夭夭左手缓缓伸出两指,宛若拈起棋子,随随便便往下一点,却又凝停在半空中,其势将落未落若轻若重,不知怎地,这个没有完成的动作竟透出完整无缺的意境。棋仙的修为原本精深,对方又从他最熟悉的门道入手,一看之下恍然大悟,连连叫道:“妙啊!妙极了!”
第二十二回 冷月空照万重山4
原来所谓围棋之道,必定蕴含于“胜负”之中。棋子落下或损或利,除了一窍不通的门外汉,没有人会怀着完全不计得失的心理下棋。大文豪苏东坡棋艺低微,曾自解曰:“不闻人声,但闻落子。胜固似然,败亦可喜”。意思说听着落子的声响,他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棋局结果并不重要。看似心胸宽广,实际上不过是屡战屡败的托词,其欢喜之情仍与“胜败”相关联。周天道场众仙客已超越凡间贤士,有形棋子不存于心,单以星象替代棋局,借争胜互相印证,完成由炼气向炼心转换,那正是对棋道精乎其粹的参修方式。相比之下棋仙清晏境界更高,非但心无棋子,而且心无胜负,故才能无须对手的独坐自弈。脱离外境心内求法,这是超出棋道通向天道的关键,千万年中昆仑诸仙各执门道苦苦探究也不可得。就这点看棋仙修行的成就之大,已远在“琴书画”三仙之上,尤其坐进“漏尽灵坛”以来,便是名垂仙宗的子虚天师也难与匹比。
但与桃夭夭展示的玄意比起来,棋仙的修为也只若破席烂履,不值一提了。
个中道理并非稀绝之说,古今各家早有阐述。《金刚经》宣称:“非法,非非法”才是真正的佛法。道家《南华经》指出:“物无非彼,物无非是。”才是世界的真相。棋仙以围棋参道,虽然摆脱了“心有胜负”的束缚,岂料这种“心无胜负”的状态,其本身也是对心性的一种约束!
万事万物,都存在于己对立的一面,如“阴与阳,冷与热,好与坏,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万事万物也必须依靠自身的对立面存在,比如有冷才有热,有善才有恶,有美才有丑,有不同于太阳的日月星辰等物,才能反衬出太阳的形状特性。。。。。。进而推之,如果没有不同于我的一切事物,肯定也就没有“我”的存在了——此即庄子所言“非彼无我,非我无彼”,然而事物的区别,概念的相对相存,这些都是人心的作用,真实世界果真是如此么?
如老子《道德经》揭示,世界其实有两个,一个为自然世界,一个为人心世界,后者依靠人类的视觉,听觉,触觉,意识等等感官建立,不过是前者的投影罢了。道德经开篇言称:“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并不是说真实的自然世界是从“无,有”这两个名相(概念)中诞生,而是指人心认识世界的过程,必定经过“无,有”两种初始阶段。
一旦婴儿理解了概念(古籍中将概念称作‘名’),哪怕仅仅是一个“吃”字,一个“妈”字,或一个“我”字,甚而更简单的感叹词“啊哦咦”的含义。。。。。。那么他的心境再也不是混沌一片,也就从“无”的阶段过渡到“有”的阶段了。此后,更多概念掺入进来,相对的万物在心中确立,“有名为万物之母”,纷繁复杂的人心世界便产生了。人类,其实是活在一大堆概念之中,活在自己构建的虚拟世界里,与真实的自然世界相隔离,被诸如“胜负,苦乐,爱恨,”等心念攀缠,越求解法越是陷入,知识越多越是烦恼,最终仍免不了在十丈红尘中“方生方死”,身灭而魂散。
所以“有知”便是修道者的大忌,庄子曾用一个寓言说明:太古时南海之帝称“倏”,北海之帝称“忽”,中央之帝称作“混沌”。某日倏,忽两帝到混沌家中做客,主人相待甚厚,倏忽心怀感激,欲思报答,又见混沌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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